《她們》之十
我在讀Flaubert的Madame Bovary,是讀到Bovary每天背著她的丈夫從床下偷偷地跑出去,在花園裡會她的情人的一段。我心裡有點跳,頭也似乎昏眩:是天氣不好吧?我想。
偶然低首,嗅著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香氣,我更有點靡靡的意味。眼睛模糊了起來,不睡,簡直再也支持不住了。
我任著我的神遊,一切都漸漸在我眼前模糊。書、躺椅、香氣、空間……什麼都漸漸地黯淡了。
橐!橐!橐!有極細微的叩門聲音,是一種柔嫩的物體撞擊的聲音,接著,門扭一轉動,門便悠悠地開了。
我轉身回頭,眼睛已被兩塊膩滑而溫暖的東西遮住,寂然黝黑,只聽嗅到款款的香氣和背後喘息的聲音。
同時,嘴唇上也感到了一道涼意。
是誰?
只聽見嘶地一聲嬌笑,光明又重回到了我的眼中。我回首看時,閉目佯羞,垂首立在牆角的正是……你料想不到我此時會來吧?——進來的人在歪著頭嬌聲地問。
我用舌尖舐舐自己的嘴唇,感著了酒一般的陶醉。
——你不要盡在那裡做夢,你以為我真的很高興麼?我是見了你的面才忍不住這樣。你可知道事情已經鬧得不得了了,他們已經……什麼?——酣醉的狂蜂,終於被這意外的一擊將他驚動了。
他們已經將我的信拿了去。什麼都曉得了,母親氣得……大海的波濤,在我的胸膛上不住的起伏!
……母親氣得昏了過去,姊姊只是哭,哥哥睜著眼睛說是出去藉手槍了。我乘空特地跑來問你,你看……啊!啊!地獄!天堂!天……
你看怎麼辦呢?不自由,毋寧死。我們不如……頹然倚到了身上,兩手蒙住眼睛,將頭抵住在胸口不住地輾動。眼淚續續的從指隙淋出,肩頭只是戰聳。
怎麼辦呢?你不要急,讓我去……
你不要走!——眼淚更落得緊密了。
唉!——悠然嘆了一口長氣。鋼鐵也要被溶化了,四隻手互相地擁抱著,在啜泣聲中,再分不清誰是眼淚的淵泉。
暫時的沉默!暫時的享樂!
突然,門外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撞擊的叩門聲。有人在喊著她的名字。
你聽!你聽!聽……誰?誰……
啊啊!不好!是哥哥的聲音。哥哥來了,他是藉手槍去的,他來了,他會……啊啊!怎樣好呢?躲!躲!快躲……床底下……衣櫥……門後……開窗子跳……不要緊!不要怕!有我在……我在此地,I am your protecter……讓我去……你不要……
在翻騰的雜亂與驚駭中,突然當的一聲,有一件東西從窗外飛了進來。
槍彈來了!我感覺手上有液體流出,心頭一陣劇痛,一切都……先生!樓上的先生!
有人在喊。我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睜開眼睛,將身子俯出視窗。
該不是……
先生!好先生!對不()住你,我們剛才有一隻皮球從下面踢到了你的房裡,請你擲還給我們罷!對不……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在窗下這樣仰著面對我哀求。
我茫然回首向房中一望,不知什麼時候,桌上的墨水瓶已經打翻了,一隻灰白色的皮球落在桌角。
懶懶地站起來將皮球拾起擲了出去。我伸手時我看見自己的手上已污著還未乾透的墨汁。
只是Madame Bovary已躺在地上,其餘一切都沒有變動,太陽依舊靜靜地照著。
眼角上似乎還濕著淚痕。但是,適才是些什麼事呢?
夢?……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