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路過街心花園時,一眼看見花園中冒著熱氣的一堆牛糞的。在城市能見到這種東西我有點不敢相信,城市人怎麼也對牛糞感起興趣?我翻進花園,抓起一把聞了聞,是正宗的鄉下牛糞,一股熟悉的遙遠鄉村的氣息撲鼻而來,沁透心肺。那些在鄉下默默無聞的牛,苦了一輩子最後被宰掉的牛,它們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糞被運到城市,作為上好肥料養育著城裡的花草樹木。它們知道牛圈之外有一個叫烏魯木齊的城市嗎?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從鄉下運來的一卡車牛,它們並排橫站在車廂里,像一群沒買到坐票的乘客,東張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著頭,不敢看它們。我知道它們是被運來幹啥的,在卡車緩緩開過的一瞬,我聽到熟悉的一聲牛哞,緊接著一車牛的眼睛齊刷刷盯住了我:它們認出我來了......這不是經常扛一把鐵杴在田間地頭轉悠的那個農民嗎,他不好好種地跑到城裡幹啥來了。瞧他挾一隻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樣子,跟在鄉下時挾一條痲袋去偷玉米是一種架勢。我似乎聽到牛議論我,我羞愧得抬不起頭。
這些牛不是乘車來逛街的。街上沒有牛需要的東西,也沒有牛要乾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種叫市民的承欖了,他們不需要牲畜。牛隻是作為肉和皮子被運到城市。他們為了牛肉的新鮮才把活牛運到城裡。一頭牛從宰殺到骨肉被分食,這段時間體現了一個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還活蹦亂跳的一頭牛,中午已擺上市民的餐桌,進入腸胃轉化成熱量和情慾。
而牛知不知道它們的下場呢?它們會不會正天真地想,是人在愛護它們抬舉它們呢。它們耕了一輩子地,拉了一輩子車,馱了一輩子東西,立下大功勞了。人把它們當老工人或勞動模範一樣尊敬和愛戴,從千萬頭牛中選出些代表,免費乘車到城裡旅遊一趟,讓它們因這僅有的一次榮耀而忘記一輩子的困苦與屈辱,對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會和生活再沒有意見,無怨無悔。
牛會不會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時還做著這樣的美夢呢?
我是從裝滿牛的車廂跳出來的那一個。是沖斷韁繩跑掉的那一個。
是掙脫屠刀昂著鮮紅的血脖子遠走他鄉的那一個。
多少次我看著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輕輕鬆鬆地宰掉,它們不掙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聲,似乎那一刀捅進去很舒服。我在心裡一次次替它們逃跑,用我的兩隻腳,用我遠不如牛的那點力氣,替千千萬萬頭牛在逃啊逃,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最終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讓他們再認不出來。我儘量裝得跟人似的,跟一個城裡人似的說話、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們是兩種動物。我沉默無語,偶爾在城市的喧囂中發出一兩聲沉沉牛哞,驚動周圍的人。他們驚異地注視著我,說()我發出了天才的聲音。我默默地接受著這種讚譽,只有我知道這種聲音曾經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發出這種聲音的喉管被人們一個個割斷了。多少偉大生命被人們當食物吞噬。人們用太多太珍貴的東西餵了肚子。渾厚無比的牛哞在他們的腸胃裡翻個滾,變作一個咯或一個屁被排掉--工業城市對所有珍貴事物的處理方式無不類似於此。
那一天,擁擁擠擠的城裡人來來往往,漢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園的一堆牛糞上一根接一根抽菸的我,他們頂多把我當成給花園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經把自己偽裝得不像農民。幾個月前我扔掉鐵杴和鋤頭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單位打工。我遇到許多才華橫溢的文人,他們家裡擺著成架成架的書,讀過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書籍養育的他們,個個滿腹經綸。我感到慚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裡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後的一堆堆牛糞,我唯一的養分便是這些牛糞。小時候在牛糞堆上玩耍,長大後又擔著牛糞施肥。長年累月地薰陶我的正是瀰漫在空氣中的牛糞味兒。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就是在這種薰陶中長大、並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這個城市正一天天長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蒼白的,我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城市上點牛糞,我是個農民,只能用農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儘管無濟於事。我也會在適當時候邀請我的朋友們到一堆牛糞上采坐坐,他們飽食了現代激素,而人類最本原的底肥是萬不可少的。沒這種底肥的人如同無本之木,是結不出碩大果實的。
好在城市人已經認識到牛糞的價值。他們把雪白雪白的化肥賣給農民,又廉價從農民手中換來珍貴無比的牛糞養育花草樹木。這些本該養育偉大事物的貴重養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閒情逸緻了。199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