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梁,誰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煙、樹、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門口的榆木樁子,還是我們無意中踩起的一腳塵土。
誰是永不挪動卻轉眼間走過許多年的那隻腳--蓋房子時墊進牆基的一堆沙石、密密痲痲扎入土地的根須、哪只羊的蹄子。或許它一直在用一隻蚊子的細腿走路。一隻螞蟻的腳或許就是村莊的腳,它不住地走,還在原地。
誰是你默默注視的眼睛呢。
那些晃動在塵土中的驢的、馬的、狗的、人和雞的頭顱中,哪一顆是你的頭呢。
我一直覺得扔在我們家房後面那顆從來沒人理識的榆木疙瘩,是這個村莊的頭。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隻雞站在上面打鳴又拉糞,一個人坐在上面說話又放屁,一頭豬拱翻它,另一面朝天。一個村莊的頭低埋在塵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
誰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如果你僅僅是些破土房子、樹、牲畜和人,如果你僅僅是一片含沙含鹼的荒涼土地,如果你真的再沒有別的,這麼多年我為什麼總忘不掉你呢。
為啥我非要回到你的舊屋檐下聽風躲雨,坐在你的破牆根曬最後的日頭呢。
別處的太陽難道不()照我,別處的風難道不吹我的臉和衣服。
我為啥非要在你的坑窪路上把腿走老,在你瀰漫塵土和麥香的空氣中閉上眼,忘掉呼吸。
我很小的時候,從一棵草、一隻雞、一把鐵杴、半碗米開始認識你。當我熟悉你所有的事物,我想看見另一種東西,它們指給我--那根拴牛的榆木樁一年一年地指著高處,炊煙一日一日地指向高處,所有草木都朝高處指。
我仰起頭,看見的不再是以往空虛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