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夢見自己,又在天上飛。
我曾無數次飄飛過的村莊田野,我那樣地注視過你記住你一草一木的眼睛、只有夢中才飄升到你上頭飽受你風吹雨淋的身體,將全部地歸還給你。
當我成一杴土,我會不會比現在知道得更多。我努力地就要明白你的一切時,卻已經成為你田野上的一粒土。下一個春天,我將被翻過去,被雨一遍遍淋濕,也將在一場一場的風中走遍你的溝溝梁梁。
那時候,我或許已經是你的全部。
或許永永遠遠,只是你廣袤田野上的沙土,在此後無盡的年月里,被像我一樣的農人翻來覆去。
現在,讓我再飛一次。
那是你的夜空,乾淨、透明。所有的塵埃沉落下去,飛得最高的草葉已經落回大地。我在這樣的深夜,孤獨地飛過這個鐮刀狀的村子。
我一回頭,看見我前世的一雙巨翅,深灰色的,風中的門一樣一開一合--我是否一直在用它的力量,在今生的夢中飛翔。
黃沙梁,當我忘記時間,沒有把最後的時光留給你。當我即將離開,我會祈求你再給我完整的一個日子。
讓我天不亮早早醒來,看見柴垛東邊的啟明星,讓我聽見第一聲雞叫,一出門碰到露水青草,再開一次院門,放進鳥和風。再摸一回頂門的木棍。
我拿過多少回的那根木棍,抓手處的木節都已磨光磨平。它的另一頭我或許從未曾觸摸,它抵著地的那頭,多麼的遙遠陌生。多少年,多少個天亮天黑反反覆覆的挪動間,我都沒來及把手伸到一根短短木棍的另一端--那個不經意的小彎,沒脫淨的一塊粗糙樹皮,哪年的一片灰黃油漬……讓我小心地,伸手過去,觸到那頭的塵土和泥,摸摸那個扎手的節疤和翹刺,輕輕撫過那道早年的不知疼痛的深深斧印。
我將不再走遠。靜坐在牆根,曬著太陽,在一根歪木棍旁把你給我的一天過完--這樣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遠過不完、熬不到邊。
最後,讓我在最後的時光回到屋子裡,點著爐火,像往常的每一次。無數次。
天已經全黑。
看不見的人此刻清楚明白地坐在家裡。
看不見的路已到達目的。
我將順著你黑暗中()的一縷炊煙,直直地飄升上去--我選擇這樣的離去是因為,我沒有另外的路途--我將逐漸地看不見你。看不見你亮著的窗戶。看不見你的屋頂、麥場和田地。
我將忘記。
當我到達,我在塵煙中燻黑的臉和身體,已經留給你,名字留給你。我最後望見你的那束目光將會消失。離你最遠的一顆星將會一夜一夜地望著你的房頂和路。
那時候,你的每一聲雞鳴,每一句牛哞,每一片樹葉的搖響都是我的招魂曲。在穿過茫茫天宇的紛雜聲音中,我會獨獨地,認出你的狗吠和雞鳴、你的開門聲、你的鐵勺和瓷碗的輕碰廝磨……我將幸福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