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屋子裡有兩窩螞蟻。一窩是小黑螞蟻,住在廚房鍋頭旁的地下;一窩大黃螞蟻住在靠炕沿的東牆根。螞蟻怕冷,所以把洞築在暖和處,緊挨著土炕和爐子,我們做飯燒炕時,順便把螞蟻窩也煨熱了。
小黑螞蟻不咬人,偶爾爬到人身上,好一陣才覺出一點點癢。大黃螞蟻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歡,它們到處亂跑,且跑得飛快,讓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螞蟻,出來排著整整齊齊的隊,要到哪兒就徑直到哪兒。大黃螞蟻也排隊,但隊形亂糟糟,好像它們的頭兒管得不嚴,好像每隻螞蟻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這窩黃螞蟻趕走。我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那時螞蟻已經把屋內的洞口封住,打開牆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動了。我端了半盆麩皮,從我們家東牆根的螞蟻洞口處,一點一點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麩皮像一根細細的黃線繞過林帶、柴垛,穿過一片長著矮草的平地,再翻過一個坑(李家蓋房子時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牆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麩皮全倒在李家牆根,上面撒一把土蓋住。然後一趟子跑回來,觀察螞蟻的動靜。
先是一隻在洞口處閒遊的螞蟻發現了麩皮,咬住一塊啃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塊。當它發現有好多麩皮後,突然轉身朝洞口跑去。我發現它在洞口處停頓了一下,好像探頭朝洞口裡喊了一聲,裡面好像沒聽見,它一頭鑽進去。不到兩秒鐘,大批螞蟻像一股黃黑泉水涌了出來。
螞蟻出洞後,一部分忙著往洞裡搬近處的麩皮,一部分順著我撒的線往前跑。有一個先頭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對一粒麩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給後面的螞蟻做記號。我一直跟著這隻螞蟻繞過林帶、柴垛,穿過那片長草的平地,再翻過那個坑,到了李家西牆根。螞蟻發現牆根的一大堆麩皮後,幾乎瘋狂。它抬起兩個前肢,高舉著跳了幾個蹦子,肯定還喊出了什麼,但我聽不見。跑了那麼遠的路,似乎一點不累,它飛快地繞麩皮堆轉了一圈,又爬到堆頂上。往上爬時還踩翻一塊麩皮,栽了一跟頭,但它很快翻過身來。它向這邊跑幾步,又朝那邊跑幾步,看樣子像是在伸長脖子量這堆麩皮到底有多大體積。
做完這一切,它連滾帶爬從麩皮堆上下來,沿來路飛快地往回跑。沒跑多遠,碰到兩隻隨後趕來的螞蟻,見面一碰頭,一隻立馬轉頭往回跑,另一隻朝麩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剛繞過柴垛,大批螞蟻已沿這條線源源不斷趕來了,仍看見有往回飛跑的。只是我已經分不清剛才發現麩皮堆的那隻這會兒跑到哪兒去了。我返回到螞蟻洞口時,看見一股更粗的黃黑泉水正從洞口湧出來,沿我撒的那一溜黃色麩皮浩浩蕩蕩地朝李家牆根奔流而去。
我轉身進屋拿了把鐵杴。當我覺得洞裡的螞蟻已出來得差不多,大部分螞蟻已經繞過柴垛快走到李家牆根了,我便果斷地動手,在螞蟻的來路上挖了一個1米多長、20厘米寬的深槽子。我剛挖好,一大群嘴裡銜著麩皮的螞蟻已翻過那個大坑涌到眼前,看見斷了路都慌亂起來。有幾個,像試探著要跳過來,結果掉進溝里,摔得好一陣子才爬起來,叼起麩皮又要沿溝壁爬上來,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溝槽下邊寬上邊窄,螞蟻爬不了多高就會掉下去。
而在另一邊,遲緩趕來的小部分螞蟻也趕到溝沿上,兩伙螞蟻隔著溝相互揮手,跳蹦子。
怎麼啦?
怎麼回事?
我好像聽見它們喊叫。
我知道螞蟻是聰明的昆蟲,慌亂一陣後就會自動安靜下來,處理好遇到的痲煩事。以它們的聰明,肯定會想到在這堆麩皮下面重打一個洞,築一個新窩,窩裡造一個能盛下這堆麩皮的大糧倉。因為回去的路已經斷了,況且家又那麼遠,回家的時間足夠建一個新家了。就像我們村有幾戶人,在野地打了糧食,懶得拉回來,就蓋一間房子,住下來就地吃掉。李家牆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來也不費勁。
螞蟻如果這樣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經看見了一部分螞蟻叼著麩皮回到李家牆根,好像商量著按我的思路行動了。
這時天不知不覺黑了()。我才發現自己跟這窩螞蟻耗了大半天了。我已經看不清地上的螞蟻。況且,李家老二早就開始懷疑我,不住地朝這邊望。他不清楚我在幹什麼。但他知道我不會幹好事。我咳嗽了兩聲,裝得啥事沒有,踢著地上的草,繞過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出來,發現那堆麩皮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從李家牆根開始,一條細細的、踩得光光的螞蟻路,穿過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溝槽邊,沿溝邊向北伸了1米多,到沒溝的地方,又從對面折回來,再穿過草灘、繞過柴垛和林帶,一直通到我們家牆根的螞蟻洞口。
一隻螞蟻都沒看見。
——選自《一個人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