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颳起了風,天空什麼都沒有。這片大地早已經被風搜刮乾淨。只剩下土。那些殘牆上的土,一點一點地被風摳下來,颳走,讓我看著心疼。我知道我無法阻止--許多年前我把房後面的一棵榆樹移到屋前面,把紛湧向西的一群羊迎頭攔住,趕向東邊河灣的草灘時,我以為我能改變許多東西,能阻擋住那些事物的流散與消逝。
我確實曾經阻擋住了什麼。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讓它永留在這個村莊裡。我止住了我日漸淡忘的記憶--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風裡。這個世界無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別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個村莊,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陽光雨水和腳印,連夕陽下瀰漫的塵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過院子,站在以前院門的豁口處時,吹到身上的風突然猛烈了,風扯我的衣服,往後扭我的頭,發著狂要把我推開--許多年前的那些深夜裡,風就是這樣在推刮那兩扇院門。它們支撐不住了,便猛地敞開,風呼嘯著灌進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繩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乾草往天上扔……院門拚命扇動、啪啪直響,像個嚇傻的人亂揮著雙手大聲喊叫:風進院子啦!風進院子啦!我們在夢中迷迷糊糊聽到喊聲。"院子裡有響動。"三弟拿腳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壓低嗓子喊父親。
母親醒來了,正摸火柴點燈。
多少年後我知道那扇風中的院門承受了什麼。現在,幾乎所有的院子不復存在,院門消失。村莊大敞在曠野。只有不多的一些舊土牆仍在阻擋和挽留著什麼。
我想再看一眼這個村子。我真的該離開了。村里已經沒有我的事情。他們一車一車往家裡收東西,拉過去一車苞谷棒子,拉過去一車草,再拉過去一車苞谷桿。我站在路邊上,閒甩著手。
他們見了我總要拉一把牛韁繩,車停下來跟我說幾句閒話。有時牛不願意停,一甩頭,走過去幾丈遠才慢騰騰停下。
"到房子裡去嘛。"他們對我喊。
"不了。我沒事。快忙你的吧。"我說。
"也沒啥忙的。()就一點點糧食。"他們說著車又開始走動了。
我讓他們的收穫遲緩了一會兒。我輕腳慢踏地走過村莊走向那片田地時,還是驚動了他們。他們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遲疑地望著我--秋天在這一刻慢了下來,像一輛車緩緩停住,其它地方的秋天如期運行,為同樣一點點糧食那裡的人們忙個不停。只有在黃沙梁,這車裝得滿滿的玉米棒子會晚幾步走進院子。那幾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邊多開放了一會兒。剩在地里的半車棒子會多等一陣子,或許會留在地里過夜。
我一個人站在路邊,就讓一個村莊的秋收稍稍推遲。
那時候,許許多多的樹木站在村里村外,許許多多的牆和門,許許多多的人和牲畜們,它們延遲了什麼,讓早該發生的哪些事情,遲遲沒有發生。
每一場風後,看那些偎在牆根院角沒有刮跑的土、草葉、布條、蟲子和雞,我就知道村莊留住的比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