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教義或佛理,來源於對人生(或世間)有某種看法,對人生問題有某種解決辦法。因此,說禪,說佛教,有如尋長江、黃河的源頭,不能不由人生說起。
人生是「一」,人生之道(包括看法和對待辦法)是「多」。有一種道,在老莊眼裡也許是最高的,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但這很不容易,即以老莊而論,讚頌「虛其心,實其腹」,讚頌,就是已經在比較、選擇,也就是心裡早已裝了不少東西,並非虛其心,不識不知。這裡的情況,正如鄭板橋所說,是「難得糊塗」。不能糊塗,睜眼就會看見人生,閉眼就會為這樣那樣的人生問題所苦。如孔子就頗有這種心情,所以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回到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時期,至少就常態的人說,是辦不到了。所以就只好接受現實,該看就看,該想就想。遺憾的是,有不少現象,簡直想不明白;有不少問題,簡直無法解決。一個最大的是人生的環境或基地,舊的說法是天地,新的說法是宇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弄不清楚。由有文獻記錄起,人們就在猜謎,陰陽五行,無極而太極,地水火風,上帝創世,等等,費了很大力,所得也許不值後來人一笑。笑人的後來人呢?所知顯然多了,大的,由銀河繫到類星體,小的,由分子到基本粒子,外加相對論和測不準原理,等等,可是,如果以徹底了解的要求為鵠的,究竟比陰陽五行之類前進了多少?像是只移動了一點點。我們住在「有」的世界裡,「有」是怎麼回事?甚至證明其為「有」,除了直觀以外,我們也是想不出好辦法。在這種地方,萬不得已,我們還是只能接受或者可以稱之為本能的信仰,我們既然已經「感」其為有,那就只好「信」其為有。
信為有,定了,接著會碰到一連串問題。為什麼會「有」,不是「無」?有沒有起因?如果有,這「因」或「最初」是什麼?想到初,自然連帶會想到「趨向」,向哪裡?如果有所向,即傳統所謂「天命」,是不是蘊涵著「目的」?目的,由「意志」的橋一跳,就會過渡到「生命」,與「人生」近()了,不可避免地又會引來一連串問題。
這一連串問題,因為接近,所以就更加迫切,甚至更加嚴重,而且就是以「個人自掃門前雪」為信條的人也躲不開。古今中外的賢哲,幾乎都是不想躲。有的甚至追得很深遠,如法國的笛卡爾,一疑再疑,最後對「我」的存在也起了疑心。左思右想,渴望證明其為有。最後還是借重左思右想,說:
「我思,故我在。」證明「我」不是虛假的,拍拍胸脯就是。這樣證明,後來有人(如羅素)認為也是自己騙自己,因為「思」只能證明「思在」,「我」是偷偷跟進來的。我們是常人,可以不、甚至不應該這樣走入思辨的奧境;那就還是借重於常識或本能的信仰,說,不管原因和證據是什麼,「我」的確是存在。「我」有了穩固地位,與「我」有關的「人生」也就成為硬梆梆的現實。人生,與宇宙相比,雖然個頭兒小得可憐,但它是家門之內的事,所謂休戚相關,因而就不能不引來更多的人的更深沉的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