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願讓誰發現。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幹一曲再曲,枝椏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它孤獨地蹲在那裡;讓我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後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彭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活兒一點一點地幹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著草棚,活兒幹完了,鐮刀和鐵杴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從村裡帶來的。
每個人最後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柏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柏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麼。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麼地方延伸。死亡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麼事都經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里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閒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麼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雲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