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煌以前在舊戲班子裡當過掌鼓佬,也就是司鼓。他打出的一套「鳳點頭」、「龍門跳」、「十還願」、「雙獅滾繡球」之類的鑼鼓點子,是一股讓人熱血奔放豪氣貫了的旋風,是一串潑劈頭而來的驚雷。有很多切分和附點音節,有各種危險而奇特的突然休止。若斷若接,徐疾相救,在絕境起死回生,在巔峰急轉直下。如果有一種東西可以使你每一根骨頭都鬆散,使你的每一塊肌肉都錯位,使你的視覺跑向鼻子而味覺跑向耳朵腦子裡的零件全部稀里嘩啦,那麼這種東西不會是別的,就是志煌的「雙獅綴繡球」。
一套「雙獅滾繡球」,要打完的話,足足需要半個來鐘頭。好多鼓都破在這霹靂雙獅的足下——他打岩錘的手太重了。
村里好些後生想跟他學這一手,但沒有人學得會。
他差一點參加了我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興沖沖地應邀而來,一來就修油燈,就做鑼,就用歪歪斜斜的字在紅紙上寫什麼宣傳隊的制度,事事都很投入。對什麼人都笑一笑,因為太瘦,笑的時候下半張臉只剩下兩排雪白光潔的牙齒。但他只參加了一天,就沒有再來了,第二天還是去嶺上打岩頭。複查去喊他,甚至許給他比別人高兩成的工分,也沒法讓他迴轉。
主要原因,據說是他覺得新戲沒有味道,他的鑼鼓也沒有施展的天地。對口詞,三句半,小演唱,豐收舞,這些都用不上雙獅來湊興。好容易碰上一折革命樣板,是新四軍在老百姓家裡養病,才讓他的雙獅露個頭,導演一揮手就宰了。
「我還沒打完!」他不滿地大叫。
「光聽你打,人家還唱不唱呵?」導演是縣文化館的,「這是一段文場戲,完了的時候你配一個收板就行了。」
志煌陰沉著臉,只得再等。
等到日本鬼子登場,場上熱鬧了,可以讓志煌好好露一手了吧?沒料到導演更可惡,只準他敲流水點子,最後響幾下小鑼、他不懂,導演就搶過錘子,破兩下給他看,「就這樣,曉得不?」
「什麼牌子?」
「牌子?」
「打鑼鼓也沒個牌子?」
「沒有牌子。」
「娃崽屙屎一樣,想丟一坨就丟一坨?」
「哎呀你,只曉得老一套,動不動就談繡球滾繡球。日本鬼子上場了,滾什麼繡球呢?」
志煌無話可說,只得屈就。整整一天排練下來,他的鑼鼓打得七零八落,不成體統,當然讓他極端失望,只得告退。他壓根上看不起導演,除了戴仁泉、楊四郎、程咬金、張飛一類,他也根本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什麼好戲,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很多他應該驚奇的事物。給他講一講電影戲的特技,講世界上最大的輪船可以坐好多人,講地球是圓的因此人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原地,講太空中沒有重力一個娃崽的小指頭也舉得起十萬八千斤,如此等等,他統統十分冷靜地用兩個字總結:
「誑人。」
他並不爭辯,也()不生氣,甚至有時候還有一絲微笑,但他舔舔嘴巴,總是自信的總結:「誑人。」
他對下放崽子一般來說多兩分客氣,對知識頗為尊敬。他不是不好奇,不好問,恰恰相反,只要有機會,他喜歡接近我們這些讀過中學的人,問出一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只是對馬克思著作里答案判斷太快,人乾脆,常常一口否決沒有商量餘地:
「又誑人。」
比方,他是看過電影的,但決不相信革命樣板電影裡的武打功夫是練得出來的。「練?拿什麼?人家是從小就抽了骨頭的,只剩下肉,台子上打得贏千軍萬馬,下了台連一擔空水桶都挑不起。」
在這個時候,你要說服他,讓他相信那些武打演員的骨頭還在,挑水肯定沒有問題,比登天還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