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達五周年紀念了。在五周年紀念的時節,我便想起五年前立達誕生的光景。
現在全學園中,眼見立達誕生的人,已經很少。據我算來,只有匡先生,陶先生,練先生,我,和校工郭志邦五個人。下面的舊話,可在我們五個人的心中喚起同樣的感興。
一九二四年的嚴冬,我們幾個飄泊者在上海老靶子路租了兩幢房子,掛起「立達中學」的招牌來。那才我日裡在西門的另一個學校中做教師,吃過夜飯,就搭上五路電車,到老靶子路的兩幢房子裡來幫辦籌備的工作。那時我們只有二三張板桌,和幾隻長凳,點一盞火油燈。我歡喜喝酒,每天晚上一到立達,袋中摸出兩隻角子來,托「茶房」(就是郭志邦君,我們只有唯一的校工,故不稱他郭志邦,而用 「茶房」這個普通名詞稱呼他。)去打黃酒。一面喝酒,一面商談。吃完了酒,「茶房」燒些面給我們當夜飯吃。半夜模樣,我再搭了五路電車回到我的寄食處去睡覺。——這樣的日月,度送了約有三四個禮拜。正是這幾天的天氣。
不久我們為了房租太貴,雇了一輛榻車,把全校遷到了小西門黃家闕的一所舊房子內,就開學了。在那裡房租便宜得多,但房子也破舊得多。樓下吃飯的時候,常有灰塵或水漬從樓板上落在菜碗裡。亭子間下面的灶間,是匡先生的辦公處兼臥室。教室與走路沒有間隔,陶先生去買了幾條白布來掛上,當作板壁。??在那房子裡上了半年課,遷居到江灣的自建的校舍——就是現在的立達學園——中,於茲四年半了。
講起這種舊話,現()在只有我們五個人心中有具象的回憶。我們五個人,對於立達這五歲的孩子,仿佛是接生的產婆。這孩子的長育,雖然全靠後來的許多乳母的功勞,但僅在這五周年紀念的一天,回想他的誕生的時候,我們五個人臉上似乎有些風光。
但講到風光,五人中我最慚愧了。我看他誕生以後,五年之中,實在沒有好好地撫育他,近來更是疏遠。匡先生,陶先生,練先生,對他的操心比我深厚得多;然而三位先生還不及郭志邦君的專一。五年間始終不懈地,專心地,出全力地為他服勞的,實在只有郭志邦君一人。
他在五年前給我打酒,為我們燒面,招呼我們搬家。在五年的一千八百天中,不斷地看守門房,收發信件,打鐘報時,經過他的手的信件,倘以平均每日收發一百封計,已有十萬八千封。他的打鐘,倘以平均每天二十次計,已有三萬六千次。但他的態度未嘗稍變,他的服務未嘗稍懈,五年如一日。苦患的時候——例如前年的兵災——他站在前面;享樂的時候——例如開同樂會——他退在後面。而他所得的工資,又常是微薄得很的。青年的園友們,試想想看:這種刻苦堅忍,謙虛,知足的精神,我們應該如何欽佩!在五周年紀念會的席上,我們應該贈他 「立達的元勛」的尊號呢。
我在立達五周年紀念節所起的感想,只有這一點對志邦君的慚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