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裡,母親最愛呆的地方就是窗前。
自從搬進樓房,母親就很少下樓,我們都囑咐她,她自己也格外注意:樓層高、樓梯陡,自己老了,如果磕著碰著就會給孩子添痲煩。每天,我們在家的時候,她和我們一起忙乎著做家務,手腳不拾閒兒;我們一上班,孩子一上學,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大部分時間,她就呆在窗前。
那時,母親的房間,一張床緊靠著窗子,那扇朝南的窗子很大,幾乎占了一面牆,母親坐在床上,靠著被子,窗前的一切就一覽無餘。陽光總是那樣的燦爛,透過窗子照得母親全身暖洋洋的,母親就像向日葵似的特別愛追著太陽烤,讓身子有暖烘烘的感覺。有時候,不知不覺她就依在被子上睡著了。一個盹打過來,睜開眼睛,她會接著望窗外。
窗外有一條還沒有完全修好的馬路,馬路的對面是一片工地,恐龍似的腳手架簇擁著正在蓋起的樓房,切割著那片湛藍湛藍的天空,遮擋了遠處的視線。由於馬路沒有完全修好,來往的車輛不多,人也很少,窗前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只有太陽在悄悄地移動,從窗子的這邊移到另一邊,然後移到窗後面,留給母親一片陰涼。
我們回家,只要走到樓前,抬頭望一下那扇窗子,就能看見母親的身影。窗子開著的時候,母親花白的頭髮會迎風擺動,窗框就像恰到好處的畫框。等我們爬上樓梯,還沒掏出門鑰匙,門已經開了,母親站在門口。不用說,我們從樓下看見母親時,母親也看見我們了。那時候,我們出門永遠不怕忘記帶房門鑰匙,有母親在窗前守候著,門後面總會有一張溫暖的臉龐。有時我們晚上很晚才回家,樓下已經黑乎乎一片了,窗前的母親也能看見我們。其實,母親早就老眼昏花,不過是憑感覺而已,可她的感覺從來都十拿九穩,她總是那樣及時地出現在家門的後面,替我們早早地打開門。
母親最大的樂趣,是()對我們講她這一天在窗前看見的新聞。她會告訴我們:今天馬路上開過來的汽車比往常多了幾輛;今天對面的路邊卸下好多的沙子;今天咱們這邊的馬路邊栽了小樹苗;今天她的小孫子放學和同學一前一後追趕著,像一陣風似的;今天還有幾隻痲雀落在咱家的窗台上……都是些平淡無奇的小事,但她有棗一棍子、沒棗一棒子地講起來時津津有味。
母親不愛看電視,總說她看不懂那玩意兒,但她看得懂窗前這一切,這一切都像是放電影似的,演著重複的和不重複的瑣瑣碎碎的故事,溝通著她和外界的聯繫,也溝通著她和我們的聯繫。有時候,望著窗前的一切,她會生出一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聯想,大多是些陳年往事,不是過去住平房時的陳芝痲爛穀子,就是沉澱在農村老家時她年輕的回憶。聽母親講述那些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事情,讓我感到歲月的流逝、人生的滄桑就是這樣在她的眼睛裡和窗前閃現著。有時候,我偶爾會想,要是把母親的這些都寫下來,那才是真正的意識流呢。
母親在這座新樓里一共住了五年。母親去世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出門總是忘記帶鑰匙。而每一次回家走到樓下的時候,我也總是習慣地望望樓上的那扇窗,可那空蕩蕩的窗像是沒有畫幅的鏡框,像是沒有了牙齒的癟嘴。這時,我才明白那五年里窗前母親的身影對我們是多麼的珍貴而溫馨,才明白窗前有母親的回憶,也有我們的回憶。
當然,更明白了:只要母親在,家裡的窗前就會有母親的身影。那是每個家庭里無聲卻最動人的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