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聞訊趕回老家,父親已經臥在簡陋的靈堂里。所謂「靈堂」,就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吃飯的小屋,與他們的臥室只有一牆之隔。
我跪在父親的遺體旁邊,深深磕了三個頭,然後輕輕揭開罩在父親臉上的白布,仔細凝視父親的臉,我從沒有認真看過父親的面容,而此時,我凝視的卻是父親失去溫度,不再有表情的面容。
父親的臉仍然令我震撼。額上、眼角的皺紋那麼深,令我想起因乾旱龜裂的土地和洪澇沖刷後的山坡。非澇即旱,卻少有風調雨順的日子,父親和土地的命運,此時重疊閃回在這張臉上。
我握起父親冰涼的手,這是一雙一生中幾乎不曾被人相握過的手,無人問候過的手,甚至他的兒女們都不曾注視和撫慰過這雙手。這大約是世上最辛苦也最寂寞的手了。與這雙手終生廝守的就是那些鋤頭、钁頭、鎬、鐵鍬、鐮刀、扁擔、棕繩、草繩、犁頭、車把……我抬眼望見不遠處的牆角仍然立著父親生前用過的鋤頭、扁擔,它們也似乎在望著父親的手,這是它們最熟悉的手。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呢?大拇指向外扭曲,中指向下勾著,小指稍微端正一些——這是手指里的小弟弟,只有它沒有完全變形,其餘的手指,全都變得不像是手指了。這雙手一出生就沒有停止過勞動。勞動改變了這雙手,也摧殘了這雙手。我不知道這雙手對勞動的理解和感受,但可以想像,這雙手不曾厭惡過勞動,但也許懷疑和拒絕過勞役般的生活,最終認命於自己的苦命,一生一世出沒在勞苦的深水裡。我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在心裡說了一聲:父親,你辛苦了。這是遲到的相握,惟一一次的相握,可是我們已不能彼此交換手溫,交換問候。握在我手裡的,是老繭,是艱辛,是寂寞,是已經遠去的父親。
最後我的目光又返回到父親的臉上,我注視他緊閉的眼睛,可是我已不能看見他的目光。只從他眼角的魚尾紋,回想他的神情。可是記憶里儲存的只是他模糊的神情。我記得父親晚年很少說話,眼睛裡似乎藏著很多心事,目光總是籠罩著憂傷。也許風燭殘()年的老人,心情大都是憂傷的,但父親的憂傷似乎比較複雜,不單是垂暮的感受,更有著對生活的懷疑和失敗感,對自己一生的哀憐和不滿意。那目光里到底藏著什麼,我已經不可能知道了。但是我從父親憂寂多於安詳的面容上,感到父親在生命漸漸離開自己的日子裡,他一直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艱難的一生。
其實,我們的哀悼更像是一種寄託,一種儀式。父親,在他生前,早已對自己做了最沉痛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