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車穆加木參」,這個奇異的名字常在我的耳畔迴響。
關於我的祖父斯車穆加木參的事,我是從草地上一些蛛絲馬跡的傳聞開始追尋的。幾年來我找了許多草地上的老人。這些傳聞零零亂亂,夾雜有敘說者的推測和估計。這位神秘的祖先是無法讓人知道其大多數歲月的。然而奇妙的是,近一年來,每逢圓月之夜,我們倆的靈魂似乎彼此能溝通。
斯車穆加木參來到堯熬爾大頭目部落的康隆寺一帶是1925年。和他同行的還有兩個人,他們一行三個都是唐古特僧人。斯車穆加木參是從阿爾泰來的,到這裡之前已經過了長途跋涉。異鄉人那風塵僕僕的樣子,仿佛已踏遍人世。但是這裡的人們並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那時候的人們都知道「喇嘛無國籍、黃羊無家庭」這句話。
在庫大坂地方的一頂青蛙式的堯熬爾帳篷里,主人在他掏出遊方僧的木碗後給他斟了奶茶。他們邊喝邊聊。他穿著肥大的醬紫色唐古特袍子。高額頭下那凹陷的清澈的眼睛一如黑夜和星星,除了些許的柔和、憂鬱外,絕對沒有常見的那種調皮搗蛋的神氣。從他的額頭皺紋中似乎能找到那些正從額頭上走下來飲水的大頭野羊似的思想。鼻樑挺拔,羊毛般的頭髮柔軟美麗。
黑帳篷的主人養著許多良馬,他是一個高大結實的堯熬爾人,姓蘇勒杜斯。主人和他妻子都穿著用羊毛線織的長袍。堯熬爾人的目光親切、憂鬱,還有些許倒運者常有的那種病態和內疚表情,仿佛在為自己是昔日草原帝國後裔卻毫無建樹而表示歉意。
他們在靜靜地聽這個異鄉遠客緩慢而清晰的敘述。異鄉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唐古特語、蒙古語和漢語,他能毫不費力地聽懂堯熬爾語。堯熬爾東部地區的語言是一種古代蒙古語的變種,夾雜有許多突厥和唐古特語辭彙。他不算老,但他們看到他的門牙缺了幾顆,顯然曾遭到意外的事情。
「20年前,我看到在我的家鄉道幃和我學經的拉布楞寺沒有什麼特別叫我留戀的事,我就想出去走一番……」。
斯車穆加木參是唐古特道幃部落人氏。他很年輕時就在拉布楞寺為僧。約在1905年他跟隨一個拉布楞的活佛去了喀爾喀(今蒙古國),在那裡他們分了手。他高傲地、自尊地離開了活佛。
他逕自一個走人向阿爾泰。他鄉異域的勁風從曠野上向他迎面吹來。他過沼澤穿森林,痛飲科布多河。月夜野宿時聽見一種鳥鳴,抬頭尋聲細看時,見到一隻赤褐色的鳥,鳥的胸部和下體是雪白的,而尾巴是鮮明的赤褐色,他知道這是常人難以見到的阿爾泰夜鶯,每逢月夜必鳴叫不停。而此時此刻夜鶯的歌聲就是人們傳說中的《魔笛》和《杜鵑飛渡》,這是夜鶯歌聲中最美妙的曲節。除內行的人和常年在高山大河間行走的旅人之外,常人斷無緣聽到,他疑心這歌聲不是真的,看著這體態玲瓏、鳴聲清婉的吉祥之鳥,他的記憶突然結晶了,一如寒霜在萬籟俱寂的秋夜結成冰晶一樣。後來他感到納悶,夜鶯在為誰而歌唱?在這裡每天夜裡有誰能聽到它美妙無比的聲音?它需要什麼?當他離開這裡以後,它又為誰而歌唱?縈繞他腦際的不是清晰的思想,而是無邊無際的納悶。儘管如此,他想永遠躺在這草地上,傾聽這夢中也難聽到的美妙歌聲。
他靠星星識別方向。他獨自一人走遍了阿爾泰北邊和東邊的所有寺院。
阿爾泰不是一個尋常的世界。山峰高聳在雲層里的阿爾泰,永恆的遊牧人的阿爾泰。喔!這是一位多麼迷人的情人,在低垂的天幕下楚楚動人。她以自己的奇異、隱秘、美麗而高大令人如醉如痴、喪魂落魄。阿爾泰,她在遊牧人的血液里掀起風暴、翻天覆地,如顛似狂。那從白樺林中奔流而出的新鮮的哈拉額爾齊斯河,那山峰上的蔚藍氣流會攫住你活生生的肌體,改變你平靜的生活。啊!真可怕,阿爾泰已經使多少牧人、多少遊牧民離開她走向遠方。匈奴人、柔然人(阿瓦爾人)、突厥人、回鶻人、蒙古人……這些蒼鷹般自由自在的人們在阿爾泰的黑馬乳和白樺樹汁中吸取靈感後走向遠方。蓋世豪傑成吉思汗,當他凝望著千年冰雪的阿爾泰之巔時,他就開始認為征服全世界是可能的……。阿爾泰,那是個激動與戰鬥的奇異世界。
阿爾泰總是有一股使他說不出的奧妙,那裡的草原始終是起伏不平、野獸成群,往往幾個星期、幾個月不見人影,偶爾有蒙古騎手疾馳而過,再就是秋季鋪天蓋地的大雁。哈拉額爾齊斯河從那裡波濤洶湧向西而去。路途遙遠,無限遙遠。蒙古是茫茫亞歐大草原的心腹地區。亞歐大草原仿佛是帶翼的獅身女妖斯芬克斯背後那海一般的大公墓,那裡容納著千奇百怪的幻想家、亡魂幽靈、沉緬於夢鄉者、皮毛商、遊方僧、傳教士、獵人、牧人、強盜……,他們都在那裡做夢並且謎一樣地葬身在那大公墓中。
在亞歐草原的原始森林和群山草原上隱藏著多少永遠不為人們知道的秘密啊!你看那些森林中間和草原小丘旁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的一條道路和一條小徑消失在林中昏暗處或雲霧迷茫的天際,它通向何方?這些神秘的小徑洋溢著多麼無拘無束和誘人的自由啊!
斯車穆加木參在阿爾泰的一家牧人那裡住了很久,主人對他很好。在阿爾泰的那些歲月,他還遇到過什麼?他在那裡幹些什麼?是給人家念經度日嗎?他有一頂自己的氈房。常有什麼人光顧他的氈房呢?他是否還去過阿爾泰以西以南的準噶爾?是否還去過俄羅斯境內西伯利亞的葉尼塞河、貝加爾湖的布利亞特蒙古等藏傳佛教地區?這一切,都已無從知道。但他確實去了阿爾泰以北的圖瓦。從他敘述給別人的那個在阿爾泰的流浪之夜的心情來說,在阿爾泰也許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歲月。
秋天的一個晚上,他聽到一隻貓頭鷹落在他的氈房頂上唱歌,那是一支可怕的歌。他大喊了一聲,「月亮之母」無聲地飛過他頭頂的天窗遠去了。
不久,阿爾泰一帶戰火紛飛。那些日子的夜晚,隆隆炮聲響起時,他仍然在星光照耀的阿爾泰一頂溫暖的氈房裡,並且還在悠閒自如地呷著奶茶。阿爾泰也像唐古特地方一樣有許多高大的氂牛,他喜歡氂牛奶、氂牛肉,更喜歡阿爾泰地方蜜蜂調製的馬奶子酒「哈拉忽迷斯」。馬奶子酒是神所創造的一個奇蹟,馬奶酒被亞歐草原的人們譽之為「生命之汁」,這種飲料使人們永無灰暗的胸襟。700多年前,亞歐草原一切遊牧人的領袖、蒙古最偉大的勇士成吉思汗,就是一碗碗地喝著這種生命之汁創造了人類史上最輝煌最動人的奇蹟。
斯車穆加木參終生都在深情地回憶阿爾泰的馬奶子。
1924年,草原上到處都是槍枝彈藥和凍僵的屍體。一群騎兵在阿爾泰的冬窩子裡打了他。離開阿爾泰時,這個唐古特人滿嘴的白牙少了幾顆。
離開阿爾泰,斯車穆加木參匆匆向著騰格里杭蓋遙遠的白色山峰啟程,而不是向著他闊別已久的故鄉道幃。遠遠望去,騰格里山鋼藍色的天空和潔淨白色的山峰交融在一起,令他想起阿爾泰。他早已聽說過這裡的堯熬爾人是一群古代戰爭的倖存者。在當時,騰格里山的一系列堯熬爾地方仍然是個相對安靜的地方。
他在堯熬爾牧人的帳篷里看到了自制「毛日英胡爾」(即馬琴)。木製的方形琴箱,上面蒙著青羊皮,白馬尾做的琴弦。在牧馬的堯熬爾人蘇勒杜斯家,當騍馬遺棄自己的幼駒時,牧馬人就到騍馬旁邊拉琴唱歌。起初騍馬並不在意。慢慢地,琴聲和歌聲使騍馬熱淚滾滾,最終回心轉意,回過頭舔小馬駒,給小馬駒吃奶。這一切,他在阿爾泰就已很熟悉。在喀爾喀有一個阿爾泰的部落,人們叫作「堯熬爾蒙古」,他們和這裡的堯熬爾多麼相似啊。
他和兩個夥伴被堯熬爾請去做了阿木去德。沒有人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遇到了這兩個唐古特夥伴。在這裡,他們給人念經度日,有時候他也講述他浪跡四方的見聞,人們更喜歡聽他講見聞。他的唐古特民歌唱得很棒,許多人學會了他唱的歌。
春去秋來。冬季之前,他們三個人要離開這裡。蘇勒杜斯家的男女主人和兒女們送別他們,善良的女主人流著眼淚。他的一個夥伴和主人家的姑娘在旁邊悄悄說話,姑娘捂著臉掉頭走了。後來,那個夥伴總是鬱鬱寡歡。
三個唐古特人在騰格里杭蓋的深山密林中走了幾天。有一天早晨他醒來時,那個鬱鬱寡歡的夥伴不見了。後來他們得知這個夥伴回到蘇勒杜斯家後,終於和主人的女兒生活在一起了。
不久,斯車穆加木參到騰格里山腹地的一個堯熬爾人家念經。他的另一個夥伴呢?總之他又成了獨自一人。騰格里杭蓋腹地儘是群山懸崖,人跡罕至,他日日夜夜在帳篷里念經。他注意到,這些敏捷伶俐、無拘無束的堯熬爾山民在有錢有勢的人面前絲毫不感到自卑,他們的天性是不承認任何權勢的。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不是來自高尚的教育,而完全是他們的天性使然。
他從結凍的黑河上走過。這條河發源於白雪皚皚的騰格里杭蓋之巔西王母女神的一個休息處。冰雪融化成這條奔流不息的河,河水綿延消失在蒙古的大沙漠中。堯熬爾叫作「夏日敦勒」。在河東岸,他看見這裡的堯熬爾山民仍然穿著羊毛線織的裹腿緊緊裹著腿,腳穿牛小腿皮製的靴子,裡面裹著氈片,頭戴氈帽或裹著頭巾。冬季穿不掛麵的光板羊皮袍,高筒皮靴。他們屬堯熬爾鄂金尼部落(也叫曼台部落),這些堯熬爾人和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鄰近,堯熬爾人都能講唐古特語。斯車穆加木參在這裡似乎很舒暢,人們習慣叫他「道幃斯車穆」。
斯車穆加木參的情況漸漸變得清楚了。他很順利地進入了這裡的堯熬爾人的生活。
他厭倦了僧人或準僧人的生活。他認識了一個名叫紐者布琪的年輕堯熬爾姑娘,後來他騎著自己的黑馬,趕著他幾年來靠念經掙來的牛羊,來到了姑娘家的帳篷。他和紐者布琪生活在一起。這一年他已有38或是39歲了,而紐者布琪才20多歲。紐者布琪的母親早已去世,她還帶著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他們的帳篷里總是有很多人。後來,斯車穆加木參和紐者布琪有了孩子。他從此過著堯熬爾牧人的生活,除牧養料理牲畜外,他還會縫製衣袍,有時也念經或做小本生意。
他常騎著那匹黑馬去察汗烏蘇一帶的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那裡他有很多朋友。他是否看見過察汗烏蘇草地的那場大火呢?是什麼人點燃了那場大火呢?那個時代,在那荒無人煙的地區,有誰知道呢?那場大火使數百里沒有人煙的草原和山崗在燃燒,大火的呼嘯聲傳至數里以外。那一對被燒成灰的青年男女獵人是什麼人呢?他們來自哪裡?他們為什麼要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孤獨地艱難地生活?那場大火中,連野獸都來不及跑,焦黑的山崗和原野上到處都是燒死的野驢、鹿和黃羊黑糊糊的屍體。
一些騎馬的唐古特人常攜帶禮物來到他們家。他有一個缺一隻手的同鄉,名叫索恩者,他住在八字墩。斯車穆加木參從這些唐古特人中打聽到了自己的夥伴和故鄉一星半點的訊息。走南闖北的生活,使他渾身充滿了流浪漢和遊方僧落拓不羈的習氣。過節時,他戴著頂草綠色禮帽領著四歲的女兒去人家坐客。他喝醉了,丟了帽子帶著女兒趔趄著返回時,他倒在林中。天漸漸黑了,女兒鑽進了父親肥大的皮袍前襟,依偎父親溫暖的胸膛睡著了。天亮時樹林中人影晃動,他才猛然驚醒,匆匆抱著女兒回家。他常撫摸著愛女的頭說要帶她去道幃,那裡有她大姑姑和年邁的奶奶,那裡是個溫暖的地方,那裡還有許許多多女兒家喜歡的東西,如頭飾啦、項鍊啦。在那裡,有兩頭犏乳牛就可以賣奶子生活,不必像這裡整天價在懸崖山谷中放牧。顯然,鄉愁在這個江湖落魄者的身上是如此強烈,然而,一個還俗的唐古特僧人和一事無成的流浪者大概是不願輕易回家的。
後來,他們家來了一個名叫清布勒的道幃唐古特人。是他的弟弟?還是外甥?他從遙遠的黃河以南帶來了家鄉的訊息:他的母親因思念他在天天哭泣。這時,他動了回家的念頭嗎?但他沒有去。隨清布勒走的是他的妻弟,即後來著名的堯熬爾漢子喬治。喬治騎著白馬和清布勒渡過了冰凍的黃河。喬治在道幃受到了盛情款待,許多膚色黝黑的唐古特女人來看他,她們是斯車穆加木參的姐妹們。聽到親人訊息的人們接踵而來。喬治在這裡遍訪了親友並過了春節,那是一個典型的唐古特式的春節。後來,喬治帶著親友們饋贈的禮物,仍然和清布勒一起從冰上過了黃河。一天夜裡,他們在荒野上露宿時,那匹白馬突然悲鳴不已,喬治和清布勒駭然驚醒。他們倆心中焦灼不能入睡,燃起篝火捱到了天亮。這裡要比黃河以南寒冷許多。他們匆匆出發北上。
幾天後,鄂金尼部落到了。他們在遠處山坡上聽到了喇嘛們誦度亡經的聲音。悲衰和不祥的心情油然籠罩著他們。帳篷到了,斯車穆加木參已去世,在美麗的酥油燈環繞下,他好像沉浸在夢鄉中。這一年他46歲,這是1935年的初春。
斯車穆加木參的兒子還不滿一歲。這個長著一頭美麗柔軟頭髮的小男孩曾被其父暱稱「塔合者克」,唐古特語意為虎子。
人們說,就在()不久前,斯車穆加木參的黑馬被人捆在一個山谷里,瀕死時被他看見了,他抽出刀割斷繩子救出了馬。馬救活了,可他卻突然病了。夜晚,他妻子夢見在一個冰封雪蓋的河面上有一塊閃光的黃金,她跑過去伸手取時,冰面塌了,黃金掉入河水中。清晨,斯車穆加木參死了。
他自年輕時離開家至死也沒有回過故鄉,沒有再見到因思念他而哭泣的母親和姐妹們,也沒有見到在流浪中與他共患難的夥伴們。他一生以一個異鄉人的身份在異鄉度過,而在堯熬爾鄂金尼部落里度過了他自己最後的11年的歲月。最後,他帶著屬於他自己的永遠不為別人所知的世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