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電車機幾乎開到了海牙的盡頭的時候,終於到站。我踏出電車,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還裹著雨水。
明明已經是春天,還是陰雨連綿。我拉緊了衝鋒衣的拉鏈,忍著冷氣,把皮手套取下來,在手機上定位好中國大使館的位置,然後埋頭衝進了雨里。
剛走沒兩步,一個聲音把我叫住:「請問你知道中國大使館要怎麼走麼?」
是發音不標準的國語,語調很奇怪。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瘦小的亞裔面孔的女人,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帶著灰色的帽子,皮膚黝黑的樣子。
大約是個香港人,或者是廣東那邊的華人,早些年就來了歐洲,國語都說得不太標準的。去到唐人街,在那些中餐館的碗碟中,或者亞洲超市的貨架間,這樣的中年婦女的身影時常能看到。
我還沒看明白下個路口要往哪邊拐,於是點點頭,又低頭去看手機地圖。
就這個功夫,她已經湊了上來,看向我手機螢幕的頭幾乎搭到了我的肩上,帶有國人間的自來熟。
「我們應該往左,誒,不對,右邊拐。哎,哪邊?」雖然哪」和「那」聲調分不清,大約知道這年頭碰到的中國留學生也要練習講國語,也是難為她。
「Left,should be this way。」我側了側身,用手指了指方向,乾脆開始說英語。
聽到我說英語,她也切換成英語,開始噼里啪啦吐槽:「這邊大使館太偏僻了,我上次找了警察才問道路,對了,前面路口應該可以看到警察的。」
發音標準,語法準確,英語說得很好。而來這邊的老華人,很多只會說荷蘭語,英語反而不太靈光。
我忍不住端詳起了她,發現她雖然個子嬌小,皮膚黝黑,但是看眉眼,我可以斷定她不是中國人。
「你是也去中國大使館?」我隨口問道。
「是啊,我是荷蘭人,但是要去這邊大使館公證一下檔案,我現在在中國工作。」她爽朗地開始進行自我介紹。
果然走幾步碰到了一個警察,她用荷蘭語和警察遠遠地打起了招呼。
「你知道麼,我在中國待了19年。」她又快步跟上我,繼續聊了起來。
確定了使館方向,我不再著急,於是邊走邊和她聊了起來:「這個大使館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偏僻的大使館了。」
後來,發現這不僅僅是最偏僻的大使館,估計也是最破的大使館了。
進到大使館的辦事大廳,破舊的視窗,鬧哄哄的人群,滿地跑的掛著鼻涕的孩子,一番熱鬧景象,好似瞬間回了國。
我領了個號,找了個角落站著等了起來。大使館對外辦公時間只到中午十二點,這個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前面還有十來個號碼,我怕有點來不及。
她也拿了個號,站到我身邊,開始攀談起來,跟我說起她在昆明的生活。
「我今年60啦,按照中國的情況,我得退休了。但是荷蘭這邊的法律規定要工作到67歲,所以要來辦個手續。」
但是她看起來也就五十不到的樣子,眼睛裡還發著光,未見渾濁。真的是有故事的一個人,我好奇心徹底被喚起。
「哎呀,你知道麼,我剛去中國的時候,還一句中文都不會說。現在聽昆明方言都沒有問題。」說起昆明她眉飛色舞。
她在昆明的一個國際學校工作,老闆是個美國人,最近回了美國準備退休,公司徹底不管,要把整個公司轉到她的名下。
我知道國內的國際學校,提供全英文環境的幼兒教育,這樣的幼稚園收費都不菲,打著國際教師的旗號,招的老師卻大都來路不明。
就這樣,每年還有家長排著隊把孩子往裡面塞。
她該不會也是在中國騙錢吧?我心裡暗自揣摩。
「哎,我們學校總共大概三十幾個孩子吧,大部分是國際學生,三個年級。不能再多啦,再多就照顧不過來的。但是總有人通過找關係想進來。」說起中國的關係社會,她表示理解,「那些實在不能拒絕的,就只好收啦,收了事情才好辦。」
說著還衝我眨眨眼,給了一個你懂得的表情,逗得我哈哈大笑。
短短十來分鐘,我就決定交她這個朋友,於是我問她要了微信。
她掏出一個老爺機,是最便宜的那種山寨機的樣子,給我看她的頭像,說是在泰國教書的時候拍的照片。
印度尼西亞裔的她,出生在荷蘭。三十七歲的時候,孤身去到亞洲,在去中國之前,她在泰國教過兩年書。在那之前,在英國讀了一個教育學位。
她的故事,從三十七歲的時候開始。
「那個時候放棄一切,去到從未去過的亞洲,應該很艱難吧?」這話純是感慨,沒有試探。
見過這麼多人,聽過這麼多故事,我早已經學會了不再對別人的過去表示好奇。
每個有故事的人,他們的經歷就像酒,要醞釀出來才美。那些不能在時光中醞釀開來的,不願再翻開的過去,就沉澱到罈子底下好了。
「哈哈,還好,因為一直想要去到一個不同的地方去生活,所以真的做出這個選擇,還是沒有太多猶豫的。事實證明,這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60歲在中國應該就退休了吧,但是我做了十九年自己熱愛的事業,很值得啦!」
說起過去,她表情純真,神情滿足。
走出大使館的時候,已過中午,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喝點茶吧?我知道,中國人不太喜歡喝咖啡。火車站裡面就有一家很好的店子,它家的薄荷茶很好喝。」
我雙手贊同,這天氣太冷,大使館裡的人也太冷,我們都需要溫暖。
我們一路聊著,她跟我分享她的故事,她認識的人,那些遍布中國的,各個國家的人,他們大都是世界「流浪者」。
我跟她說我的經歷,我看到的世界。
我說:「你知道麼,我最近面臨著人生一個很大的困擾,我在猶豫我要不要再花五年讀一個博士學位。但是,今天,認識你之後,我想已經擺脫了這個困擾。」
她哈哈大笑,舉起茶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說:「你一定是做了一個聰明的決定,來,我們為它乾杯!」
她沒有問我的決定,也沒有說她的意見。她說,你一定會為了你的想要的東西全力以赴的。往前走就好了,誰知道未來會怎麼樣?走過了才知道啊。
她跟我說,在中國待了這麼久,她也懂中國的環境,年輕人都被一種無形的社會壓力驅趕著,每個人都在看著別人過,年輕的人過得特別著急,房子,車子,賺錢,好想一夜之前全都有了,人生瞬間圓滿。
我點點頭:「我有時候也不懂,大家是不是太著急。你要說,著急的話,很多人面對選擇又猶豫不決,不敢行動。明明口裡在念著,是不是來不及,是不是來不及。」
「哈哈,我懂的。」她開始用中文模仿了起來:「來不及啦,來不及啦,快啦,快啦。」這幾句話倒是發音特別標準。
我被她的天真純粹徹底逗樂,所有陰霾一掃而空。
一杯茶的時間過得總是很快。我送她至站台上,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你給了我美好的一天。」
這樣的離別的擁抱,我不知道有過多少次。甚至最近,我每天都要在送出這樣的擁抱。
只這次離別,心裡卻有了別樣的溫暖。
我拍了拍她的後背,說道:「也謝謝你。」
最後一分鐘火車要開的時候,她小小的身影快速跳上火車,又回頭沖我搖搖手,說:「來昆明看我!」
我邊搖手,邊猛點頭,表示一定去看她。
火車開動後,我立即掏出手機,立即給她發了第一條微信,確保她等兒打開手機就能看到:我要謝謝你的是,在這個時候給我展現了一個沒有「來不及」的人生,是怎麼樣的美好。
雖然我跟很多人以很多方式說過,沒有什麼來不及的,二十五歲決定去讀一個研究生學位,二十八歲決定換一個行業,三十多歲換一個國家重新開始,都不會來不及。
但是因著沒有走過的緣故,這些選擇都帶了一意孤行的意味。
而在路上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此,那些你構想的卻沒有勇氣追求的生活方式,總有人能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跳出來,展現給你看他們的美好。
這是上帝給旅途中的人特殊的驚喜。
世界多美好,不要怕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