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七零後中的奇葩,1971年出生的,居然是獨生子,是父母提前回響國家的號召?對於國家號召這玩意,有個網友說得好,只要你不去回響它,遲早會有好處的。
提倡計畫生育的馬寅初都生了七個八個,平凡如我父母,當然不會如此先知先覺,之所以生我一個,時也勢也。
我老爹年輕時是新華書店員工,因為受姑父被打成右派的牽連,下放農村;我老娘是知識青年,沒想到去回響老人家的號召,被動地下放了。
不知道是誰噴的,說人越少,人均資源就越多,生活水平就越高,你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地廣人稀,富得流油,我就納悶了,我出生那會,中國人口才不過九億,真他媽的那個窮啊,我爺娘所在的生產隊每到過年,每家每戶過年發的過年物資也就半個橘餅,五六顆紅棗。
橘餅每戶只能發半個,於是拿把菜刀切,每戶切一半,這可是個技術活,切得不均勻,兩家還要打架。當地人姓毛的多,有一回有人切得不好,切餅的人發怒:「嫌老子切得不好,你叫毛主席他老人家來切啊。」
其實,家鄉土也肥沃,種什麼長什麼,水也甜美,地下還能刨出大把煤炭,當時人也不多,但這樣好的配備只有一個結果:窮。
一年的口糧有三分之一是地瓜,生產隊每人每年四百斤穀子,而且還未脫粒,濕濕的。要挑到水電站去打穀脫粒,水電站的打穀機時好時壞,時停時轉,打幾十斤穀子要等老半天。哎,那個窮啊。
大約是我四歲那年吧,記得父母和姑父姑媽帶我上街,我看見一家商店的玻璃罈子里有一個飽滿鮮紅的果子,我不知道是啥,但我知道它好吃,於是鬧著要吃,爺娘買不起,只好無視我的要求,幸虧姑父是國家幹部,掏錢買了一個,我一口咬下去,又甜又鮮,我抬頭看著縣電影院牆壁上的毛主席像,他老人家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覺得好幸福啊。
那天,我才知道那個果子的學名:蘋果。
我六歲以前,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窮得沒有任何希望。因此爺娘商量好了:就生我一個。再多生大家連帶受苦。若干年前有記者說越窮越生,瞧那種高高在上做道德判斷的優越姿態!我真想撕他嘴,怎麼噴的你?
四人幫垮台,一聲春雷,父母回城了,父親安排在教師進修學校,母親安排在縣五金交電化公司,生活頓時兩重天,條件好了,爺娘想生第二胎,然而,國家計生政策趨硬:只能生一胎,否則回鄉下種地。
那時城鄉生活水平區別特別大,窮怕了的父母,很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於是母親結紮,領了獨生子女證,我歡歡喜喜做我的獨生子。
在計畫經濟時代,尤其是改革開放剛開始時的城市獨生子,確實很幸福,這一點我不能否認。
那時候五金交電化似乎是天下最牛掰的公司,縣法院院長為了買一輛鳳凰牌腳踏車,上門來求爺爺告奶奶,居然連五金公司經理的面都見不著。公司每年夏季會給員工發放大量的防暑水果,尤其是西瓜,每個夏季都會堆滿我家的床底。
我是獨生子,沒人跟我爭,我想怎麼吃就怎麼吃,花樣百出,就差煮熟了吃。
而隔壁彭叔叔家有三個孩子,為了爭吃最好的西瓜,老大老二兩個男孩子打得鼻青臉腫,打得西瓜滿地亂轉。
老三是妹妹,搶不到,坐在地上嬌滴滴地哭,兩個哥哥也不知道心疼她。也許是西瓜吃得少,這妹子後來出落得如花似玉,在縣比美大賽中進入十佳,再後來嫁到台北的大戶人家當少奶奶。
城市的獨生子,意味著物資不存在所謂的配給,父母拿回來的給孩子的福利,都是你一個人的。
我在同輩人羨慕的眼光中長大,從紅孩子班(那時的幼稚園)到高中,我都有一個綽號相隨始終:「獨生子」,其含義其實和現在的奇葩差不多。
殊不知,早年的享受也是要後來買單的,生活從來都是收支平衡,你享受獨生子女的幸福,就得擔當後來的應有的責任。
獨生子女遠離父母工作,其實風險蠻大的,而我就犯了這個風險,我一直不知道我捨棄父母之邦,把父母扔在故鄉,南下廣州重新開始是不是對的,是不是我太自私,只為自己的前途著想,現在想起來都犯迷糊。
2005年,父親查出大病,都已經是晚期了,必須得手術。按就近照顧原則,最好當然是接到廣州來看病開刀,可以一面工作,一面照料父親,兩不誤。
然而,按照經濟的原則而言則不然,爹的公費醫療在湖南才有效,對於我們這樣的中低層收入者而言,這一層因素是百分百要考慮的。
生死大事,固然不能以省錢為第一,但也不能多花冤枉錢。
這樣權衡下來的結果就是:我請假回湖南,將父親挪到長沙去住院動手術。長沙雖然是家鄉湖南的城市,其實這只是一個大範圍概念而已,從空間距離而言,根本就不算是家鄉,父母之邦雙峰縣距長沙兩百多公里,衣食之地廣州距長沙六百多公里,長沙根本就是一異鄉。
身在異鄉,我當時的心,惶惶如也。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情況,當時還有點啃老心態,買了房,還想著從老人家那裡弄點裝修費,爹卻一不小心就老了,衰了,病了,病體侵蝕他的肌體,黑瘦,枯黃,憔悴,想著當年他和母親把一個個圓滾滾的西瓜全都拋給我,讓我獨自盡情享受,如今,吃了的西瓜轉化為責任,甜蜜轉化為苦澀和艱辛,兒呀兒,你得擔起責任了。
慌慌張張叫了一輛縣醫院的救護車,六百多元,到了長沙,不敢跟兩個老人家說,怕他們心疼我的錢,我當時還在供房,說熟人照顧,只花了三百元,說得老人家歡喜起來,說熟人真好。
到長沙,將老爹送入一家專門醫院,正是深秋季節,落葉瑟瑟,老爹住院,我和老娘、老婆租那種每晚十元租金的民居,真鬧不清山清水秀的湖南怎麼這麼多病人,醫院外面供病人家屬租住的房間遍地開花,租屋外面的湖面上浮滿泡沫垃圾,秋風一掃,臭不可聞,就在窗外。
本來人手緊巴巴的,老婆上班的學校,白雲區一所中學,校長來電話,催她回去上班,老婆說家公要動手術,校長說家公又不是直系家屬,你忙什麼忙,否則就按事假扣錢。
正在供房的我家怎敢輕易被扣錢,於是老婆第二天就買站票回廣州。
這個校長也是湖南人,學音樂的,真鬧不清,我到廣州以後,最喜歡我過不去的幾個人基本上是湖南人,尤其是湖南女人。老爹在廣州檢查身體之前,我心裡正七上八下,沒想到在辦公室被一個湖南衡陽籍的女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當著幾個辦公室的人罵,忍得我好辛苦,好辛苦。
後來陪老爹去看一個專科醫生,碰上開會,我硬著頭皮發簡訊請假,該女領導惡意地將一場會議分成上下兩場,只答應給我上半場的假,這待在廣州的個別湖南女人還是人嗎?
天可憐見,當時的大領導,也是女性,廣州人,卻宅心仁厚,說我回去是盡孝是天經地義的,快回去吧,莫擔心這裡的工作,我的眼淚沒有在眼眶裡流,卻在心裡頭流淌,感嘆萬千地回了湖南。若不是她保護,我估計在職場不被老鄉迫害致死,也迫害致殘了。
還是說回老爹的事吧,老婆回廣州了,我真的有點慌,不對,不是有點慌,而是很慌很慌。
跑醫生那裡問老爹病情,每聽一次,心情就慌一次,沒有任何樂觀訊息,但對著老爹,又得強顏歡笑:「沒事呢,醫生說。」慌!
又得去跑市場,買米買菜,娘也老了,很怕她老人家在長沙走丟了,娘在年輕時跟著老爹跑來跑去,現在年老了,只能跟著我跑來跑去,而我當時完全沒有主意。慌!
幸虧當時有一個發小在該醫院實習,總算能拉上開刀的醫生吃個飯,套套近乎。
老爹手術還順利,儘管帶了止痛棒,但晚上還是痛得厲害,哼哼地不能安睡,老娘和我不停地撫摸他,徒勞地給他止痛。老娘心疼我,要我早點睡,老爹哼著,哪裡敢睡。
直到下半夜,才去病房涼台上睡著,老娘卻還沒合眼,遠處黑魆魆的嶽麓山上涼風透過防盜網欄桿吹來,夢裡涼涼的,心裡頭忽然冒出一個概念:弟妹。
有個弟妹可真好,大家可以輪流著來孝順,大家都有覺睡,父親床頭也不缺人照顧。
在湖南耽擱了這麼久,得急著回去上班了,大領導雖然好,同事們也好,但按揭這事兒半點馬虎都來不得,再超過假期就得請事假了,但老爹的出院手術咋辦?
沒有弟弟,幸虧還有個表弟,在長沙工作。表弟也是弟啊,這時候真慶幸老娘並不是獨生女,還有姐弟,還有外甥,我還有表弟。
表弟答應幫老爹辦出院手續,並送老爹老娘去車站,我千感激萬感恩地離開長沙。
在坐車去長沙火車站的路上,忽然掉眼淚,簡直是爆眼淚,一直哭到火車上,火車又載著我的眼淚,一路到廣州。
想起父親的病,那位當醫生的髮小說,最擔心復發,想起老娘的辛勞,我當初離開湖南到底對不對?
如果有個弟妹在身邊,哪怕要我去安慰他或者她,也會好一點吧,安慰兄弟姐妹,其實也是安慰自己,大家取暖,人皆有兄弟,何我獨無?
2007年,父親的病又復發,當時他在廣州和母親一起給我帶小孩,他鬧著要帶孫兒一起睡,因為怕空調讓小孩受涼,他反正睡得警醒,可以給孫兒扇扇子,用他的話來說是葵扇的「微微風」可以不讓小孩受涼。
偏偏這個時候,他的病復發了,疼痛,尿道不通,進了某家軍醫院。一天到晚痛,醫生也不管,那家醫院的空調開得特別大,涼颼颼的,這讓父親更疼痛了。
我急著找熟人,看能不能對父親積極一點,找不到,母親很著急:「你老爸痛著,你想想辦法呀。」我也著急,可有什麼辦法呢?上天入地找不到熟人,對父親的慘狀,醫生的反應是,連個普通的指檢都很吝嗇得不肯出手。
我沒轍了,我只好在醫院走廊里悲憤地大吼:「你們領導呢,你們主治醫生呢,都死了嗎?都給我出來。」
吼聲驚動大樓,主治醫生很生氣,和我怒目相對,我也豁出去了,瞪著他,捏著拳頭,他總算心軟了,主動給我父親做檢查,但最終不了了之,一直沒弄清楚老人家疼痛的原因。只能斷定:復發。
廣州這裡是沒轍了,趕緊回湖南,去長沙,有家百年老醫院,還可以有辦法。
當時兒子還才一歲多一點,老爹老娘和我回湖南,兒子沒人帶,老婆只好帶著他第二天晚上回湖南娘家,那裡還有外婆外公。
真可謂勞燕分飛,我帶著父母跑火車站,老爹一手還得牽著自己的身上導尿管,和正常人一樣,一路長跑步找車廂,跑得氣喘吁吁。
後來老婆告訴我,她也狼狽不堪,雖然是臥鋪,但每次上廁所,怕兒子被人抱走,都得抱在身上,尤其是蹲下來的時候,好不辛苦。
在長沙,暫時沒有鋪位,只好一家三口在走廊上睡著,白天熱得不行,那日頭淋下來如同開水,樹葉都燙得白花花的。走廊上擁擠,我只好花兩元錢一個小時去網咖補覺。
父親做了很多檢查,核磁共振,PTCT,等等,要承認,這家老醫院的醫生負責多了,最後大致確認:病在腹部復發。
拿著父親的診斷書,我在走廊上急得半死,汗水和淚水滾燙地流著,心裡忽然幻想這世間有沒有靈丹妙藥,把老爹的痲煩一次性祛除。
還是熟人照顧,父親總算進了病房,有了病床。我和母親每天樓上樓下跑來跑去,老婆那邊又來電話,孩子總是發燒不退,說要我不告訴老人家,但父親耳朵尖,聽到了,在床上急得哆嗦。
這家醫院的醫生極其負責,每天查病房問得很仔細,雖然脾氣暴躁,一句話不對頭就把病人家屬甚至病人罵得狗血淋頭,但我也認了,只要他們認真負責。起碼父親進醫院才兩天,他們就查出了病情,不像在廣州一直耗著,痛著。
想著要不要送紅包,手裡拽著一千塊錢,在醫生辦公室外等著,卻怎麼也出不了手,醫生身邊總是擠滿了人,插針也得有根縫,這裡連縫都沒有。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什麼,是你手裡拽著紅包,要送的對象就在咫尺間,卻怎麼也送不出去。
主治醫生沒送紅包,痲醉師也沒送紅包,我總疑心給父親找了最差的醫生,動了最差的手術,得到最壞的結果。
而一位同學說,他老媽生病動手術,因為兄弟姐妹多,大家商量著,辦法就多了,紅包也送了,也請醫生吃飯了,手術也滿意,聽得我慚愧加慚愧也。
在老人家關鍵時刻,能商量問題的,最好是兄弟姐妹。偏偏我是獨生子,父親則是獨子,兩代人都沒得商量。
當然,自己無能,也不能怪沒有兄弟姐妹。
父親動完手術,切了一個腎,因為病已經走到腎臟。家屬去手術室領人,護士只負責帶路安排,不負責運送。
我和母親走到手術室旁邊一間大房間,但見陰風嗖嗖,陰氣沉沉,一大群術後的病人躺在那裡,一個個牙關和雙目都緊閉,神色慘澹,都是鬼門關闖過來的。
一床床帶輪子的病床縱橫擺列,老爹在何處?滿屋子找老爹,護士很嚴肅地說:「找到親人,就要喊,喊醒來,不然就睡過去和你們永別了。」這不是喊魂嗎?
在一大堆人當中找到老爹,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如同死去,我和老娘嚇壞了,一路推車,一路喊,喊他遊蕩的魂。
從手術樓回住院部,端的不易也,好一道斜坡,運過去時,是下坡,怕病床下滑過快,把病人拋下來;運回來時,又變成上坡,拉得好吃勁,好似在跟死神比賽似的。
父親躺著,沒有反應。
有一位農民大哥,和我們同縣的,雖然人瘦,力氣卻大,他老婆運氣奇差,患腎癌,這據說是十萬分之一的比例。他先把老婆的車推上去,看我們吃力,走過來,一手猛力一拽,父親的病床就飛翔一般上了坡。
後來我跟他聊,他說:不曉得老婆吃了甚麼東西,得這麼個病。現在想起來,幸好沒有聽政府的號召,而是和政府對著幹,拆屋子也好,牽耕牛也好,把穀子挑走也好,他就是堅持要生崽,結果生了三個閨女,雖然未達成心愿,但還是嘗到甜頭。這回老婆生病,家裡的事情全由三個閨女管,自己放放心心地管老婆。
說到這裡,他吐了一大口煙,露出熏黃的牙齒,得意地笑:「幸虧生了三個,三個好閨女。」一種抗爭之後勝利的笑容。
和父親同病房的是湖南師大的保衛科幹部,六十來歲,復員軍人,老婆是省政府的,只有一個兒子,八零後,當時考上了香港大學,學的導演專業。
我每天跑上跑下,那位阿姨看在眼裡,忽然責備我爸媽說:「你們兩口子怎麼只生一個呢?你兒子好可憐呢,我都心疼他好久了。」
其實我當時沒覺得自己多慘,她這麼一強調,我倒真的覺得自己夠慘。
這話不知怎麼地就傳出去了,那些只有一個子女的家長都過來看望父親,都過來同情我,然後大家都嘆息,其實也是為自己的將來嘆息:我們都只有一個孩子,老了怎麼辦,孩子將來負擔重怎麼辦?
我成反面教材了。
小時候父母單位同事那些艷羨的目光,此刻都消失遠去,模糊在地平線上,而取之而來的是冷酷的現實,焦灼的現實。
我那時確實很焦灼,一種單兵作戰的焦灼和惶恐。本來嗎,為人兒女,照顧父母,天經地義,但是,不得不承認,有個兄弟姐妹,確實要好過一點。
沒有過長夜浩嘆,不足以談論人生。
我想我是有資格談人生了。
我那時候,就常常地長夜浩嘆,感嘆沒有兄弟姐妹。這種感嘆,在老爹第二次動完手術尤其強烈。
老爹第二次從鬼門關回來,身體就從來沒有清爽過,疼痛感一直不消停,起初用理療機還可以應付一陣,後來理療機也不管用,直接用嗎啡。隔三差五地住院,母親每次都得在醫院陪通宵,父親痛,母親就沒法睡,幫他按摩。
縣醫院條件差,晚間保暖措施不佳,一到傍晚,父親就催母親回去,說:你不能陪我睡這裡,晚間感冒,你若病了,兒子又遠在廣州,那就兩個老人等著完蛋,你趕緊回去。
於是,母親每到傍晚,就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去,看到別人一家子團團圓圓健健康康跳舞,上館子,心酸得直落淚。
我在廣州,也沒幾天開心日子,有時候和同事開玩笑,正要開懷大笑,一想到當天打電話回去問父親的病情,母親總是說父親還在痛,就實在沒有笑的心情。
我和老婆都得上班,孩子怎麼辦?把岳父岳母請過來,結果過來沒幾天,他們的孫女又病了,老兩口火急火燎地回湖南,沒了老人,我只好帶著兒子去上班,安置在辦公室。
記得有一回帶著兒子去單位食堂吃中飯,兒子鬧著要吃湯粉,我把他抱在胸前,去湯鍋前,同事們驚叫起來:「你也不怕熱湯濺到孩子身上嗎?」
居然狼狽至於斯!
這種情況實在沒法維持,父親在湖南著急起來,要把我母親趕到廣州來,母親說:我去廣州照顧孫兒,你老頭子咋辦?父親罵起來:我是個沒用的人了,你管我做甚麼?快去管我的孫寶,求你了。
母親一把眼淚地南下廣州,當時是隔壁的簡師母陪過來的,剛到廣州,簡師母家裡就傳來壞訊息,說他兒媳婦腰疼,後來查出是腎癌,又是十萬分之一的機率,真是扯淡,沒有任何工業污染的家鄉,咋就這麼多病!
母親一頭掛念著老爹,一頭管著孫,那時候父親自己掙扎著去醫院化療,是母親的朋友們幫著送飯。
我也焦慮著,經常夢見孩子不見了,找不著了,或者受傷了,夢裡急得哭。
有一回夢見兒子的搖籃居然放在窗戶外面,高高地掛在八樓的外空間,兒子就這麼高空睡著,我急得捶胸頓足,責備母親和老婆,夢裡頭嗓子都喊破了。
父親在湖南病痛得實在不行,母親只能扔下這一頭的孫兒,回湖南照顧父親,而岳父岳母得在家鄉看管生病的孫女,這人手挪來挪去,總覺得不夠用,總覺得多一雙手就好了。老天爺,從哪裡增一雙手呢?又不能臨時製造。
當時先請了老婆的堂侄女當保姆,不久,岳母又拋開她的孫女,讓岳父在家鄉照顧,自己來廣州給我們帶小孩。
老天爺似乎專門挑倒霉的人下手,這麼挪來挪去總算人手均衡了,結果岳母身體不適,發現是子宮癌!只得回家治病。好在老婆還有弟弟,岳母治病動手術全靠他照料,如果老婆也是獨生子女,想一想都冒冷汗。
到2009年暑期,父親幾乎已經離不開醫院了,每天晚上都巨痛,母親則一天到晚沒法合眼睡覺,從家裡跑醫院,從醫院跑家裡,做飯做菜,送飯送菜,穿梭往來,疲於奔命。
可憐老爹老娘,兩條老命,一個為病,一個為照顧病人,就這麼慘烈地耗著。
父母山窮水盡,我必須得回家了,休年假也好,請事假也好,扣錢也好,沒薪水發也好,我都得回去了。
感謝老婆選擇了老師這個職業,正好是暑假,她起碼能全身心照顧孩子了,我沒了這層包袱,總算可以放心回湖南。
當時的老爸,只有三十多公斤了,一身的骨頭,觸摸著都手痛,心更痛,母親也瘦得叫人揪心,滿頭白髮如飛蓬,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如同癲婆子一般。
那時岳母已病入膏肓,幸虧有小舅子照顧著,父親已離死不遠,但他在總是安慰愁眉苦臉的我,反覆用抱歉的語調說:「兒子,辛苦你了,等我病好了,一定到廣州去給你帶孩子,解除你的後顧之憂。」
我回去之後,其實並未減緩母親的辛勞,老婆帶孩子,煮飯菜,母親送飯菜,我陪父親,但也不能從早陪到晚,還是得和母親輪流看護。就是說,母親也要和我輪流熬夜看護父親,因為實在找不出第三個人來。
與父親同病房的是一位老教師,姓凌,女兒居然是我同學,那時的校花,如今的縣地震局局長。兒女成群,且都孝順,每天自朝至夕,輪流陪護,人手之多,每天居然不用重複,我那位女同學可以兩天來一次。
而同病房凌老師的老伴,有了兒女分憂,就不像我老娘那麼遭罪,連飯菜都不用送,白天陪著老頭子坐一坐聊一聊就可以了。
人多,力量果然大。
真不明白,有些別有用心的人總愛宣傳人多是負擔,連萬惡不赦的張春橋都說過:人不是負擔,人有腦子有手腳,能給社會創造財富,能生產,怎麼是負擔呢?
作為縣委退休幹部的姑父,也很生氣,有一次敲著桌子說:侄兒,你去找人民政府,要政府派看護人,既然你爺娘回響號召只生一個,那麼政府就得負責任,照料你的老爹,而不是讓你這樣狼狽不堪。
都是些廢話,氣話,老爹病著,又不是政府病著。
當然,如果政府病了,我是不會去當孝子的,去他媽的蛋。
父親一到晚間就劇痛,劇痛就打嗎啡,打完之後就發燒,翻來覆去,需要親人肢體上的撫摸,但母親累得連撫摸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時候我終於感性地明白一個道理,一個社會的人口構成合不合理,不在於人口多少,而在於青壯年在人口中占的比例,比例大,社會就充滿生機。
我感嘆沒有兄弟姐妹,有人可能會反駁:兒女多有什麼用,如果都不孝順,不如不生。
這話在理,也不在理,兒女多未必是好事,但如果社會上年輕人不多,那肯定不是好事。年輕人就是社會的兒女,是全體老人共同的兒女,把範圍一擴大,問題就明晰了。
有一個很傻逼的說法:老人不靠兒女養老,靠政府養老。
政府公益服務行業是由什麼組成的?還不是由人組成的?主要是由年輕人組成的!現在的退休金從哪裡來,真以為是你年輕時候積攢的?非也!是從現在的年輕人中年人的手裡抽出來的。社會上青壯年不夠,誰來保證生產,誰來保證養老?
人手,重要的是人手。如果把我的家庭放大,放大成一個社會,這個道理就更明白了。我的家庭人手不夠,放大成一個社會,就是勞動力嚴重不夠。
大道理不說了,還是說老爹的事。
陪了父親半個月,又得想著上班的事,但擔子全部落在母親身上是很殘忍的,老婆也得管一管岳母的事,沒有弟弟妹妹來頂,只好請護理工。
護理工是箇中年婦女,我拚命地給她錢,求她多照管我老爹,她也拚命地答應。恰巧那時父親的疼痛嘎然截止,渾身輕鬆下來,胃口也好了,我和老娘很專業地高興起來,以為老人家又可以活一段長時間。
我居然忘記了一個成語,一個叫「迴光返照」的成語。看影視上的老人迴光返照,我們清醒得很,輪到自己父親迴光返照,我們卻盲目了。
畢竟是自己的親人,總會抱著良好的預期吧。
父親也覺得自己好了,於是催著我回廣州上班,不能再耽誤了,我也高興地說:爺,再過十來天是你生日,我先積攢幾天假,到時候可以回來給你做72歲的壽辰。
一家人都相信這個預期,於是我決定暫時回去上班。
那天,走出病房,不忍,又回過來看老爹,握著他的手,老爹不耐煩地說:回去吧,回去上班。
我一步三回頭,看著他瘦骨嶙峋地側臥著,面對牆壁,不由得眼淚刷刷地流,心裡直疼,想著一定要給他好好策劃一個生日,讓他高高興興度完最後一個生日。
沒想到,一走就是永別,生日的蛋糕只能燒給他了。
不到兩天,父親就在無人知曉中走了,不痛不掙扎地走了,請來的護工拿了我那麼多錢,居然推說要去洗澡,離開病房回家,母親當時在家做飯,接到醫院電話,說父親走了,具體時間不詳。
對於護工而言,反正又不是她老爹,什麼時候死的,關她什麼事。
如果當時是弟妹守著,絕對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在中國這麼一個看重送終的國度,我的罪行大了。
我去父親住過的病房喊魂,叫聲爺老倌,你跟我回去吧,這裡不是你睡的地方。
心裡痛恨得自己不行,又幻想著如果有個弟妹,暫時替我陪護父親幾天也好,弟妹可以告訴我,父親走的時候怎麼樣,說過什麼話,有什麼表情,對我有什麼話要說……
父親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希望那一陣寂靜是安詳的,而不是在無人陪伴中充滿著對死亡的恐懼。
父親走後的第一個生日,他來了,來到我夢裡,一身清爽,穿青衣,高興地說,我的身體都換過了,原來的病體扔了,好舒服。
如果,父親是活著說這句話,該多好啊。
我的兄弟姐妹們,你們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