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歲是條界限,沒到界的還是三十露頭的年輕人,過了界的則屬奔四的中年人。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獲得了經驗,擁有了頭銜,甚至都有幾分睿智了,可以輕鬆一點過活,遊刃有餘地行走在社會裡,開始感受成熟帶來的福利。真的不是這樣,三十五歲之後的感受更像是結束了適應性訓練,生活要給你來點真格的。
它的重量在短短几年裡翻著跟頭往上漲,世界也並沒有安寧下來,而是日甚一日的瘋狂旋轉。除了繼續挺下去,似乎你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是在這重壓之下,難免會隱隱有些擔憂,覺得自己會在某一刻終究承受不住,就那麼一下子倒下來。
二十多歲的時候,感覺是自己張開雙臂迎上世界。三十多歲的時候,情況則是整個世界向你傾倒過來,聽得見自己身上骨節噼啪做響,一口氣屏住不敢有絲毫鬆懈。壓力來自四面八方,卻不再耗費你的體力,甚至無需動用你的智力,它只是簡單地耗神,好叫白頭髮順著兩鬢瘋長。
我覺得在這個人生階段應該持有一種坦誠的態度,正如此刻去接受生命變化帶來的這一系列重量。如果自己已經被生活之錘反覆鍛造成一塊通紅的銅,那麼就應該像塊銅的樣子。不要解釋為自己內心火熱,也不應承諾自己還將堅固。靠堅固和鋒利可以走到今天,但我猜想接下去需要的只會是堅韌。
怎麼理解這種變化呢?當自己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世界由門組成。緩緩推開也好,飛腿踹開也罷,那時是暴力破解的年月。世界有無限多扇門,你可以打開無限多種可能。但是探索到一定的時間,你終將明白一點:一生不可能全然在不斷開門裡度過。一定有某扇門,或者某幾扇門,打開之後自己可以走進更深遠的世界。
把自己託付給智慧也好,純粹的欲望也罷,你會一路這麼走下去,那是屬於你的一部分。你可以為之努力,在自己的沙漏清空之前走到你認定的處所。並且,因此不再羨慕別人選擇的門,和別人走過的路。知道自己能力所能達成的極限,這是狂心消歇的開始,但是並不會讓人感覺到多少快樂。
因為許多東西會因此崩壞掉。有些你曾經認定是堅固的,甚至是美好的東西,很快會因此而破碎。當你仔細地領悟到人人時間都有限這一點後,就會很快看明白大家都在舞台上為了什麼而急切。許多漂亮的大詞都會因此而支撐不住,許多漂亮的人物也都會因此而原形畢露,你看見其實只有生存法則在起著作用,無非是在它驅動下的行為中有些更具迷惑性,而另外一些容易圖窮匕見。
凡事問一句:他/它指著什麼吃呢?「以何為生」是把銳利的刀子,用來做現象和實質的切割再合適不過。一地零碎之後,會發現可以稱之為真正問題的不多,可以稱之為純粹觀念的東西也不多。往昔自己曾追逐的熱鬧就像萬花筒,炫目的幻相之下只有三稜鏡面和一些碎紙屑而已,它們對現實無能為力。
我個人的現實又是什麼?
我有了間書房,書架上放了三盆綠色植物。因為煙燻的緣故,它們都羸弱不堪,葉子總是無法垂下來,按照當初設計的那樣遮住書架的最上一層。書桌上是一台筆記本電腦,邊上總是摞著幾本書。看完一本就撤掉一本,有新書來就繼續碼上去。在書和電腦之間,則是無數的轉接線、連線線、充電器以及各種小型電子產品。
中間有一隻藍色的塑膠盒子分外醒目,裡面是一個塑膠的半透明牙套,叫做「止鼾器」,據說可以防止呼吸暫停。沒有人會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擔憂呼吸暫停症,但是在我這個年歲,就得開始像個拳擊手一樣咬著牙套,連睡夢都變成了致命的拳台。以前總希望自己能在人生路上「武裝到了牙齒」,我卻不知道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武裝方式。
書桌是既有之物的陳列,籠罩貪婪的光輝。止鼾器則是對於死亡的恐懼,那暗影已經漸漸逼近。35歲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的平均壽數,考慮到數百萬年的時光,這個數字可能還會更小一些。這也就是說,即便現代社會裡的人能夠活到七、八十歲,但是有些恐懼已經寫進了DNA里。遠離了天花、肺結核,人到了這個均數的年齡之後,還是會無端端地覺得恐慌。加上所謂本命年的存在,如果你又恰好在事業上選擇了較為艱難的路線,那麼總是會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又不知道為了什麼。
而與此同時,你的朋友熟人家裡在添丁,自己的父母卻垂垂老去,生命的潮汐漲落帶來秋日的蕭瑟。人們這時去繁衍後代,與其說是賦予孩子生命,倒不如說是因為新生兒點亮自己的生命驅散開死亡的陰影。我看到朋友們情深入許,為孩子寫下深深淺淺的文字,其實也都是為了自己,給自己中年的生命一次重新賦值,似乎和更為遙遠的未來扯上了什麼關係,自己因為責任而擁有了某種價值。
為別人活著或許是令人煩惱的,但是若無需如此,則需要更大的重量避免自己的靈魂隨風飛去。就這樣,少年人一路遠奔,此時卻漸漸回返原路。有的人說: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變成了年輕時所厭惡的那一類人。也許吧,只不過那時候生命還沒有多少重量而已。
我已經覺察到很多變化,包括夜裡額外多出的一次起夜,包括案頭常備的胃藥。以前會相信一切不適都是暫時的,一覺起來也許都會好起來。即便一時不是如此,也有信心認為會有那麼一天。現在我不那麼想了,我開始相信可能從此要帶著這些不適一路走下去。
這固然讓人覺得不那麼愉快,但也只能作為生命的一部分接受下來,就像樹木帶著節疤繼續成長。繼續長下去,帶著所有不適的人物和事情。樹就站在那裡,似乎除了這麼繼續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別的選擇。在追尋一個美好的世界如此之久以後,試著和一個不那麼完美的世界並存。當我再次看到這世界的黑暗創口時,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身上對應著的瘡疤,想著我們彼此映射,想著自己不可能飛升到純粹的光明里去。
本命年裡會有許多選擇,黃曆上卻寫著諸事不宜。帶著這樣的壓力、疲憊、創痛和恐懼,為什麼還要走下去,又要走向哪裡?()幾天前和老友們喝酒聊天,我的一位老哥哥說到他生意上的事情。他說他費盡千辛萬苦,終於中標籤契約。可剛到工地的時候,就被甲方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姑娘惡罵凌辱。
他坦誠地說,在那一剎那,他很想計算一下這些年賺了多少錢,如果達到自己心裡那根保底的線,他想立即退出,什麼都不做了。也正是在那樣一閃念之間,他被自己的這種念頭所震驚,「我怎麼會變成這種人了?」
老哥哥一下子就崩潰了,羞愧讓他淚流滿面。和壓力相比,更可怕的是自己背叛了自己。而困難之處在於,到了這樣的年歲,即便你這麼做了,也沒有人能指責你什麼。反而可能會讚揚你務實,懂得進退之道。
我倒寧可繼續活得虛無一些,看不清楚十年之後會是怎樣。始終留存有一夜之間一切不復存在的可能,這讓人能夠走得更快一點,更遠一些。就像我的老哥哥他們一樣,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堅定地扞衛自己的審美,然後嚴厲地對待自己的怯懦。當初是自己選的這扇門,那就要一路走到底。我們是那樣的不完美,卻又是如此的堅韌。軟弱有時,脆弱有時,但總是要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