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樂四首》
作者:釋寶月
(其一)
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
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
(其二)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
莫作瓶落井,一去無訊息。
(其三)
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
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
(其四)
初發揚州時,船出平津泊。
五兩如竹林,何處相尋博。
賞析:
以上四首詩,分為兩組,寫作於南齊永明(483—493)年間。「永明」是齊武帝蕭賾的年號。傳說蕭賾未登基前,曾遊歷樊城、鄧縣(今湖北省襄樊市一帶),熟悉了《估客樂》這一支歌曲。(估客,同「賈客」,行商之人)他當上皇帝后,因追憶往事,寫過以「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渚」為內容的兩首《估客樂》詩,並讓樂府官吏奏入管弦以教習樂工。但他的歌辭寫得不好,無法同原來的曲調諧合,於是他召來僧侶寶月,命寶月重新寫作了兩首《估客樂》辭。寶月的作品,很快就同歌曲諧合了。樂府歌人還在歌中加上了表達感憶意思的和送聲,使歌曲大行於世。後來,寶月又續作了後兩首詩,讓樂工在齊武帝蕭賾駕龍舟游觀五城時歌唱。這幾首歌而且被編入舞蹈,在南齊時由十六人表演,在蕭梁時由八人表演。直到唐代武則天時,宮廷樂工還能歌唱《估客樂》辭。《古今樂錄》、《通典》、《舊唐書》、《通志》、《文獻通考》都記載了關於《估客樂》的上述故事,可見它是一篇膾炙人口的樂府歌辭。
這四首詩的主要特色,是用第一人稱的口吻,細緻地描寫了一位楚地女子思念戀人的形象和感情。詩中第一首用送別時拔釵相贈的細節,表現了這位女子的依依難捨之情。第二首是這女子對戀人的囑咐。雖然她說「無信心相憶」,但她的意思卻重在「有信數寄書」。她的囑咐譯成白話文是:「若是有信人來,請多多托寄書信;若是沒有信人來,常想著我不要忘記。」這樣就不僅把女子的深情和體貼表達出來了,而且還為後面「借問艑上郎」的情節埋下了伏筆。第三首描繪的是這位女子焦急等待的情態:她每逢揚州來船,就要去尋覓自己的戀人,探問戀人的音信。這是一個很典型的表現相思的情節。第四首是這位相思女子的自忖。她想到:當客船初發揚州的時候,桅桿如林,估客們怎麼會有機會相互問訊呢?她的深切懷念,遂由於這種自慰而顯得細膩、雋永。這四首詩雖然分為兩組,寫作於不同時候,但其間有很明顯的相互聯繫:每組前一首都描寫主人公的動態形象,刻劃一個外部行為的細節;每組後一首都描寫主人公的靜態形象,刻劃一個內心活動的細節。從送別到思念,兩組作品又相互呼應。所以可以把它們看成是一件和諧統一的、美麗動人的藝術珍品。
這四首詩的另外一個特點,是它們採用了很本色的語言,既質樸自然,又富有個性。這一特點正好是同上一特點相互配合的。詩中「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一句很可能采自當時的俗諺,它用「十里」「九里」之比,很精煉地概括出「恨不能陪伴始終」這樣一層意思。詩句中的「儂」是當時的南方方言,是自稱之詞。在第一首詩中,兩個「儂」字聯用,一下就把詩篇的代言特色(即第一人稱特色)顯示出來了;而且,用「儂」而不用「妾」,便表現了作品的樸野自然之美。「瓶落井」是古代的民間成語,意思相當於石沉大海,經常用於描寫戀人之間的關係。敦煌曲子辭(伯3123寫本)中有「一隻銀瓶子,兩手拴,攜送遠行人」的詩句,便是用銀瓶來象徵始終不渝的戀愛關係的。這裡則反用,意味深長地表達了對戀人的忠貞和期待。此外,「艑」是吳楚人對大船的稱呼,《荊州土地記》曾說過「湘州七郡,大艑所出,皆受萬斛」的話。「珂峨頭」指船頭的裝飾如高聳的玉馬籠,古人稱馬籠頭上的玉飾為「珂」,稱高聳的狀態為「峨」。「歡」是當時的吳語,意即情郎,例如《子夜歌》說:「歡愁儂亦慘」。「五兩」則是楚語,指船上侯風的竹竿。例如《文選·江賦》李善注引許慎語說:「綄,侯風也,楚人謂之五兩也。」王周《船具詩序》說:「有檣,有五兩,有帆,所以使風也。」故敦煌曲子辭《浣溪沙》中也有「五兩竿頭風欲平」的詩句。——這些現在看來很生僻的辭語,在當時其實是楚人的俗諺口語,是很平常的。這些語言既生動明快,又密切吻合歌辭主人公的身份,在塑造形象、刻劃人物方面,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根據以上兩個特點,可以把寶月的《估客樂》評為富有藝術個性、達到自然傳神這種高超境界的好詩。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作者還通過作品的個性反映出了時代的個性。在南北朝時代,由於北方連年戰亂,而南方則保持了相對安定的局面,故水陸交通和商業貿易在南方顯得比較發達。揚州(今南京市)和襄陽(今屬湖北)就是兩個水運重鎮和商業重鎮。《估客樂》正是在這一背景上展開送別情郎去經商的故事題材的。這時的音樂文學顯現了兩個重要特點:其一是楚地成為同吳地並列的一大音樂中心;其二是城邑音樂異軍突起,代表了對民歌民謠的集中。清商曲中的西曲歌,以及西曲歌中的《襄陽樂》、《石城樂》、《江陵樂》、《尋陽樂》(襄陽、石城、江陵、尋陽都是當時的重要城市),很明確地反映了這兩個特點。故西曲中的《估客樂》也可以看作這時的新的音樂潮流的代表。另外,隨著南方經濟的發達,在豪門大族中產生了一批以「妾」、「婢」為名義的歌妓。她們的表演,使得當時的清商曲辭富於女性特色。《估客樂》也就是這樣一種極盡溫柔嫵媚之致的作品。其實,齊武帝的詩作不能配合管弦而寶月的詩作能夠與管弦「諧合」的原因就在於寶月的《估客樂》在題材、文學風格、音樂特徵上都密切吻合了表演需要和時代氣氛。後來,陳後主、北周庾信、唐代李白、元稹、張籍、劉禹錫、劉駕等人都作過以《估客樂》或《賈客詞》為題的詩歌,但沒有哪一篇能比得上寶月的作品,這也是因為:寶月的《估客樂》是一個特定的歷史時代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