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人生就像一葉孤舟,「孤」是孤獨,生命的森林裡,「靈魂只能獨行」,「舟」是「小舟兒此逝,江海寄餘生」。風自南飄零,波海粼粼,能縱棹,慣乘流,江上雪,浦邊風,楓葉落,荻火乾,釣車子,橛頭船,一路飄蕩一路歌,追逐那遙遠海平線的一抹殘霞,仿佛那是人永恆的追求,因為未知,所以渴望,內心的浩瀚永遠寄語在那個邊緣上,而我們與理想的邊界,腳下是洶湧波濤,漫漫遠征,頭上是浮光掠影,歲月留白。
離別是生命永恆的話題。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驚仰四秣,從此一別,轉身卻是兩處閒愁,或是天人永隔。惟余此一人,長歌復長嘆,踽踽前行,風雨兼程,冷暖自知,最後獨自一人走到人生的邊緣。驚恐,不安,難捨,漸漸平息了年輕時的狂熱與躁動,愈發迷茫,落葉當歸根,人該何去何從?楊絳先生九十高齡時還在寫書。先生文字趨淡了,自己也說,清淨的時間多了,越愛想那些生死鬼怪的事情,寫下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與無知,同時也寫下身後零碎的記憶,深知歲月無多,就取名叫《走到人生邊上》吧。越寫越發迷茫,就越愛沉思,就越愛蘇軾的那句「無書此靜坐,一日當兩日」,就越明了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陪伴自己一生的,最寶貴的,唯有文字,唯有思想。
抑或不曾歲至耄耋,慢看夕陽的日子,孤舟行至山窮水盡處,往後的日子不敢想太遠,都是遙山遠水,一片朦朧。人有不幸,難料柳暗花明後是什麼,也可「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雖是四面斷壁殘垣,古褐蒼蒼,卻困不住思緒的飄揚,跳躍在岩壁的一抹剪影上,滌盪在流水潺潺里,未來太迷茫,困境的邊緣里卻仍孕育著希望的朝陽,仍噴薄似火,東升西落,周而復始,永不停息。在輪椅上度過了三十個年頭的史鐵生又迎來新的災難——雙腎功能衰竭。此後大部分時間在受病痛折磨和與病搏鬥,剩下一點兒清醒的時間來寫一點文字,寫作是一種奢望,不急不慢,絮絮叨叨,就將新題作取名《病隙隨筆》吧,真實又貼切,確是病隙碎筆,筆下沒有陰雲,仿佛病痛無關自己,在苦痛的邊緣,他又還我們一個沐浴在思想光輝中的開朗的史鐵生。
是這樣,《病隙碎筆》裡有太多關於信仰的思考。一句發人深省的話「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他不是一個殘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遊在世界和人生的無疆之域,他少的可憐的「寫作之夜」依然充實而完整。周國平說他「史鐵生身上業已形成了一種堅固的東西,足以使他的精神經歷苦難而依然健康,備受打擊而不會崩潰。這是什麼東西呢?是哲人的智慧,還是聖徒的信念?抑或兩者都是?」
到底是什麼?我們亦可自問,無非是黑夜動盪的海浪里,苦難作帆,思想作燈塔,會茫然卻不會迷失方向。
也有千萬人行舟相遇之際,也是將沒之時。於是誰又驚慌失措,誰又安然自得?茫然的海上迷茫的人,迷茫的人迷茫著,清醒的人清醒著。不用經歷人生的大起大落,就毅然懂得了什麼,「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汪曾祺回憶西南聯大,沒有槍林彈雨,也沒有水深火熱,生活淡得只有昆明的青茶,常來「泡茶館」,常去「跑警報」,常常晝伏夜行,長伴書燈。於是偶然憶起一件趣事,一美國學者問一曾在西南聯大任教的教授,西南聯大八年,條件那樣艱苦,教學設備那麼差?為何能出那麼多人才?——據統計,此後清華北大,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總和都不及西南聯大八年。那教授答說:自由。無非是人身自由,思想自由。迷茫是時代的迷茫,思想卻不合時間界限。於是在一無所有的年代裡,偉大卻無中生有。()
誰都在走著,誰都會走到邊緣之上,誰都會漸若失去漸迷茫,誰都能在迷茫中孕育涅槃的重生,誰都會飄零一生,最後來到人世的邊緣上,枕著他的思想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