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汨羅江之祭》這個題目,油然望文生義,臆測這是一篇憑弔屈原的感懷之作。從古及今,為屈原作輓歌的詩詞文賦並不鮮見。不禁暗忖:本文題材選擇似較「平常」。
不出所料,文章開篇即導引出與汨羅江魂魄相依的偉大詩人屈原。雖為「開門見山」,然之於讀者來說實無多少新意。出乎意料的是,作者筆鋒陡轉,兀地恭奉出另一位堪比屈原的重量級詩人——杜甫。有「詩史」美稱的杜甫,雖聲名響徹皇皇中國詩歌史冊,卻少有人知曉他竟然亦與汨羅江一衣帶水唇齒相連。行文至此,波瀾頓生。更令讀者「震驚」的是,同為中國詩歌史上的「化石級」雄才,同樣長眠於汨羅亙古的江流聲中,但屈原和杜甫的境遇卻天壤之別。後人(尤其是今人)厚待屈子——「年年端午,競渡的萬千龍舟還在打撈他的魂魄」,卻薄情於杜甫——「堆土為墓,少人拜謁,與淒清的墓地長年相伴的,多是春風秋雨夕陽晨霧,還有偶然在墳頭點燃的幾炷清香」。何也?讀者的閱讀興趣和閱讀期待,皆被激發、引爆。這平中見奇的「開篇」,頗具匠心,卻不著痕跡。
接下來,作者醉翁真意昭然。不再提及屈原,單細說杜甫與汨羅的貧病之交。「出峽入湘在湖南流寓三年之後」,他本欲「轉道襄陽回歸河南故里」。然而,「病重的他只得轉道」前往昌江(今平江)投靠親友。不料,「在距縣城僅十里的小田村附近的江上,巨星即告隕落」,不得不被年幼的兒子「草葬於小田村天井湖」(即今人所見的「平江杜墓」之所)。作者以略帶感傷的筆觸,再現當年遲暮杜甫病亡於汨羅江畔平江僻壤的淒清、孤寂和無奈。「如果你遠道前來,不僅可以一瞻杜甫遺蹟,而且風行水上山間,鳥過田頭陌上,還會向你敘述許多有關杜甫的傳說」,作者以虛擬的語氣既委婉邀約讀者前往憑弔,又含蓄地流露出鬱積於心的體恤之情。慨嘆文豪遲暮,一掬惺惺之意。
作者曾為詩評家,以「以文為論」著稱文壇。中年後,他開始寫作「文化散文」,拾掇被歲月湮沒的文化/文明碎片,企圖與古人作靈界的溝通,遂成《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絕唱千秋》等一系列著作。既望能祭祖澤後,亦求慰靈安魂。揮毫至此(),作者不禁既為杜甫鳴不平,又為平江的「過失」扼腕。汨羅江以其寬廣的胸襟接納了懷才不遇、抱屈含恨的屈原,緣何不肯撫恤同樣落拓不羈、雄才難展的杜甫?作者深知也許這不單單是平江的「失禮」,而錯誤的根源在於歲月的漫漫黃沙塵封了一段眾說紛紜的「歷史」——杜甫的葬身之地歷來爭論不休,難成定論。作為學者,作者切知不可隱諱這一段文壇「公案」。他坦陳,「全國杜墓今有八處,除四處純屬傳聞和紀念性質之外,學術界考證杜甫真冢,主要有耒陽說、平江說、偃師說和鞏縣說」。但是,作者勇於跨越學術樊籬,斗膽撥開考古的重重迷霧,斷言「平江杜墓是杜甫的原始墓葬」,甚至認為「死後的杜甫也很可能一直沒有北歸」。儘管作者也曾為此查史索簡,但其所言仍難謂「確鑿」。不過,作者無意糾纏於子虛烏有的考古發現,不想再在也許是毫無意義的爭論中消耗滿腹憑弔真情。於是,他再一次突發文人機趣,以一個假設句「如果有朝一日它們(傳說墓中被盜走的重要文獻)能重現江湖,就可以為平江杜墓出示旁證與鐵證了」,一相情願地了結了可能引發的新一輪文史論戰。如此「痴言妄語」,不能不說是「強詞奪理」,卻難掩作者的率直、本真,以及大巧若拙的聰穎、才情。
作者略施「金蟬脫殼」之計,巧妙地鑽出了文史迷宮,迅速回歸到眼前「我」對杜甫最真切的瞻仰、憑弔情懷之中。「我居杜甫曾經流寓過的長沙,雖然離平江地不在遠,而且心嚮往之,但人事倥傯,竟然直到最近的一個秋冬交割之日」,才得以「拜謁那一座山中的也是我心中的墳塋」。「君亡我才生」的遺憾已毋庸贅言,遲到的「拜謁」委實令「我」萬千感慨盈心。千年時空隔阻,杜墓周遭荒蕪、蕭條。令「我」稍感安慰的是,「杜甫墓就在教室窗外不遠,他老先生每天都可以聽到克服困難前來上學的鄉里小兒咿呀誦讀之聲」。「我」與杜甫非親非故,且杜甫乃千歲古人,若「我」一任泛濫於心的悲情浸淫字裡行間,不免多少有「矯情」嫌疑。因此,作者巧妙地規避了平庸文人固有的裝腔作勢、無病呻吟。「彎腰撫摸那冰涼的石礎,想重溫千年前的時光」,這充滿文人逸興、遐思的詩化的文字,隱蓄了滿懷溫潤、煦暖的情愫。淺白的文字之下,奔騰著滔滔狂瀾。寥寥數語,卻無聲勝有聲!
「我」雖已踏入杜甫「陵園」,但杜墓卻「猶抱琵琶半遮面」。雖不至於「眾里尋它千百度」,但驀然撞見,「我」心中自然蕩漾起層層波瀾——「小門吱呀一聲推開,在一座小小的山包之上,在幾株輕鬆翠柏的守護之中,猝不及防,近在咫尺,杜甫墓愴然巍然,撞傷撞痛也撞亮了我的眼睛」。作者曾多年與杜詩為伴,雖與杜甫陰陽兩隔,然杜甫卻早已駐足心頭,似若故交,情同手足。儘管情積鬱於中,但作者深諳微言大義、欲說還休的深意。因此,不過多渲染內心之悱惻,而顧左右而言他。
睹墓思人,自然會憶起杜甫當年的漫漫人生。首先流瀉於作者筆尖的便是杜甫晚年的顛沛流離。中國人崇尚「老有所養」、「葉落歸根」,以之為完美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果。然而,一代大詩人杜甫竟然與這二者無緣,只落得客死他鄉,托體於異域莽蒼的荒山野嶺。作者似不忍過多回顧杜甫多舛的命運,此情此境,沉思移時,只好「在墓前久久默然低首,燃點一炷永遠也不會熄滅的心香」。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只能如此!
憑弔、拜祭之際,儘管作者不忍流連於杜甫的遠去人生,但還是無法立即拋開杜甫悽惻的人生遭際,不可遏制地沉湎於杜甫的生前死後,浮想聯翩。於是,活現在作者筆端的是一個何等仁慈、寬厚、溫潤的詩人!文人相輕,自古皆然。然而,杜甫卻對同時代的文壇才俊不吝溢美之辭。作者慨嘆,「忠厚謙遜」的杜甫「於前輩、同輩和晚輩的詩作」奉送了「許多景慕、褒揚和提攜之辭」。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李白、王維、高適等。即或對那些才華單薄之輩,他亦給予溫情的勉勵。然而,同樣詩才文華蔥鬱的他卻難遇伯樂,甚至面臨被遮蔽被遺忘之命數。比如,他死後不久,「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選錄至德到大曆末年二十六位詩人的作品,杜甫竟然未能入列」。如果說杜甫未能享受風光無限的世俗人生倘能令作者釋然,那麼杜甫的蓋世詩歌才華備受冷遇就不得不令作者悲從中來,憤懣淤胸。走筆至此,作者再難抑制心中的狂瀾,禁不住振臂疾呼:「世上許多有抱負有才華的人,常常得不到認識和賞識,有如明珠暗投於塵封的角落,好似良驥侷促於偏遠的一隅,有的人還屢遭厄運,抱憾甚至抱恨終生。」作者的率直性情,耿介品質,袒露無遺。唯一令作者稍感欣慰的是,與杜甫同時代的一些無名之輩曾給予過杜甫點滴溫暖,「在杜甫淒涼寒冷的歲月,那不是如同兩盆爐火溫暖了他那顆已經凍僵的心嗎?」
潑墨至此,作者實在不願過多提及與杜甫齊名的李白等生前死後的風光。直面全國各處杜甫故居、陵寢橫遭不測的悲愴命運,作者憂心如焚,坐臥不寧。作者歷數它們所遭受的劫難,述及墓地被盜之時更是點燃了作者的一腔書生怒火,「盜墓賊是絕不會讀杜甫的,杜甫從來不是大官大款……生前兩袖清風,死後一貧如洗,有什麼好盜的呢?」悲哉,痛哉,倘若杜甫在天有靈,他一定魂無所依,一定不會再對滾滾紅塵投以匆匆一瞥。
憑弔已畢,行文亦接近尾聲。作者似已無語,然仍有未釋之情未發之嘆抵胸。「一個民族……假如熱衷於形而下的物質追逐與享受,而對於前賢往哲缺乏應有的敬意,總不免令人感到悲哀。……墓地冷落荒涼,當然令人感慨。不過,天下之大,古往今來,有皇皇陵墓者,幾人能活在人民的心中?墓在丘山與鬧市的不一定不朽,墓在人心中的肯定千秋萬代長存」,作者從杜甫一介文人所遭受的冷遇,洞察出一個民族文化精神的貧血,從而將本文從習見的憑弔懷人之作上升到一種文化反思高度。沒有故作高深,沒有應景而刻意拔高,理性思辨自然由心間流淌,情與理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