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第一個人被綁在樹上,家族的最後一個人正在被白蟻吞噬。」
當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還在為梅爾基亞得斯帶來的由磁鐵,望遠鏡和羅盤組成的新奇世界而驚奇不已的時候,當他痴迷於古老鍊金術和「超絕之精」的狂熱的時候,當他喜悅而迷醉的觸摸巨大冰塊,說其是世上最大鑽石的時候,他又何嘗料到,終有一天他會在棕櫚樹的陰影籠罩下,從現實誤入死亡,被漫天的花雨埋葬。
「世界上正發生著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說,「就在那邊,在河的另一邊,而我們卻還像驢子一樣生活。」
他是馬孔多的王。他曾坐在繁華城鎮中的鍊金室,幻想有朝一日馬孔多會築起冰蓋成的摩天大廈。他是一個開創者,一個開拓者,布恩迪亞的開拓者,馬孔多的開拓者。他的孤獨,僅僅在於鍊金術的困厄,殺死普魯鄧希奧的自責,以及對家族盲目的苛責?最後他在孤獨中迷失,與現實失之交臂。他的孤獨,似乎是一種宿命。
當奧雷里亞諾·巴比倫還在暴雨中把老祖母當成玩偶肆意擺弄,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同狂歡時;當他因阿瑪蘭妲生下小兒後,癱軟在血泊中冰冷了呼吸,感到肝膽俱裂,萬念俱灰而無法照顧新生的兒子時;他又何嘗會料到,當颶風橫掃馬孔多時,自己竟會是這曇花百年,見證了世上最美的容顏,也見證了自由革命的艱苦的家族中的最後一人。
他是終結者。這一個註定不會有機會在大陸重現的孤獨家族註定在他手中結束。當命運指引他找尋到那一張張經歷滄桑卻輝煌永存的羊皮卷,就意味著孤獨的終結,同時也是孤獨的永存,一個新的開始。
「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獨的世界,自成一體,像一個巨大的輪迴,像博爾赫斯圓形遺址,每一個點,即是開始又是結束。是首尾相銜的兩條巨蛇,是永動循環的單擺,時刻拷問著生死,拷問著孤獨。
孤獨遠未結束。孤獨的意義不止如此。
當資本的注入理所應當的衝垮了男耕女織的世外桃源馬孔多,此乃時代之孤獨。
當原本是為了人權鬥爭的上校徹底迷失在了戰爭的泥淖之中,曾經為之奮鬥的信仰早已被拋到了九霄雲外,至死,也沒能在烏蘇娜的引導下懺悔自己痳木的心腸,哪怕是為了他曾經的摯愛蕾梅苔絲,此乃無情無悔無信仰之孤獨。
當在文明與和平的感召下,獨裁終究要從這個星球湮滅,阿爾卡蒂奧一樣都要面臨死神的宣判,此乃獨裁者之孤獨。
如果說愛情能讓人失去理智,那同樣也能將人變成痳木的玩偶。阿瑪蘭塔不斷縫製和拆卸自己的裹屍布與上校輪迴製作小金魚有著遙相呼應的預示。前者是在空虛寂寥中折磨著他人也煎熬著自己,後者則是早已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們都是無愛之孤獨。
資本的入侵併沒能帶來老布恩迪亞希望造福馬孔多的文明,也沒能換來奧雷良諾上校為之奮戰的個人權利。馬孔多,仿佛濃縮了這個地球上所有泯滅人性政權的產品,在這裡可以看到殘忍暴虐的軍隊、任意妄為的司法機構、代表強權講話的律師、篡改歷史的教育、服務於權威的媒體、拿不到工錢還要背負罵名的臨時工人以及瘋狂攫取資源的剝削者,這難道只是存在於拉丁美洲嗎?
不,在今天的非洲、在亞洲甚至在曾經的歐洲和美國,都能看到沒有信仰、沒有思想、沒有自由、失去自我的千千萬萬的馬孔多,這便是落後制度之孤獨。
世界是空寂的,沒有人、沒有事物能迴避孤獨;存在本身即為孤獨,因而促使人與人之間建立聯繫,促使戰爭,促使社會永不停息的進步。孤獨永存,像金黃的酒漿一樣熾烈,像苦杏仁的氣息一樣令人不幸。 是暗夜的外衣,像黑天鵝絨一般柔軟而厚重,壓抑的人喘不過氣來,緻密的仿佛透不過一縷晨光。
我沒有黑紗,沒有烈火灼燒的記憶。
我沒有灑滿香水的信封收留在上了鎖的箱子。
我不記得是誰的長矛刺穿誰的喉嚨,六月里的夜晚有誰們可以嘻嘻玩鬧整夜。
我不記得有多少人在這房間裡吃喝玩樂,那個廚娘端出來整隻的豬和全尾的魚,誰調的檸檬水苦澀如眼淚。
但我深知經歷過百年孤獨的世家不會在大陸重現,就像世界將永不在無知的暴虐里輪迴。在這裡,作者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拉丁美洲一定會順應歷史的潮流,世界也一樣。
百年,不過百年。七代布恩迪亞,百年孤獨。是的,在孤獨的長夜裡沒有晨光。但寂靜的夜空總會點綴著繁星,星星點點的光芒普照著大地。手拿釣竿去垂釣星光,天空的河底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孤獨的核心從未被褻瀆。
唯有依附著信仰和希望才能在百年孤獨中長存,唯有在孤獨中探求真物,追尋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才能終結無恥的輪迴,展開希望的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