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摘自《無風之樹》
我非常欣賞李銳在他那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小說《無風之樹》一書首頁的這句題詞,因為我完全能夠領悟這句話中隱藏的懸機與深刻含意。這句話不是任何人看了馬上就能明白其真意的,而且我敢說,能理解的人一看便知其意,而看不懂的人恐怕永遠也難以明白和理解,因為這種經典的「天語梵音」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首先要讓大家明白的是:在中國眾多的名叫「李銳」的人中,有兩個人頗有名氣,也許人們只知道曾在中央工作過的政治家李銳,而很少知道那位已經馳名中外的「知青作家」李銳。更為重要的是,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審會委員,著名的「中國通」馬悅然曾說過:「未來中國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當首推擅長以極為罕見的動人手法描寫中國農村真實狀況的青年作家李銳(其實已屆中年)。
《無風之樹》已經翻譯成瑞典文出版,據說馬悅然正在翻譯李銳的《萬里無雲》、《銀城故事》。近年來,馬悅然一直力挺李銳,也許不久的將來馬悅然真的有可能把李銳推上世界文豪的寶座都說不定。馬悅然認為,其他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還有殘雪等中、青年作家。(馬悅然GoranMalmqvist,1924-,高本漢的學生,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漢學教授和系主任,瑞典文學院院士、歐洲漢學協會會長,著名漢學家。是諾貝爾文學獎18位終身評審之一,也是諾貝爾獎評審中唯一深諳中國文化、精通漢語的漢學家。現為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榮休講座教授。馬悅然教授畢生致力於漢學研究,並於歐洲及澳洲的多所著名大學教授中文與文學翻譯達四十年之久。)
讀李銳的《無風之樹》,我感動得幾次落淚。讀後,我又從各地的書店艱難地收羅到20多本,把它當重要禮物送給了多位親朋好友,他們讀後也都一樣地受到心靈的震撼和深深感動。在我讀過的那麼多書中,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平凡、卻又能夠如此打動人心的書。《無風之樹》就是這樣一本以奇特的思維和語言描寫中國農村最真實、最黑暗、最底層的農民生活、從平凡的文字和故事裡表達出深刻的情感與哲理竟的、感人至深的書。
《無風之樹》是取「樹欲靜而風不止」之意,暗含人在殘酷的現實中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無奈與悲哀。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變態世界裡的變態故事;是殘疾的身體中扭曲的人性在極端貧困的生存狀態下聽天由命地苟延殘喘的悲慘、真實的故事。
在山西呂梁山區一個叫矮人坪的小村莊,那裡只有九戶人家,外加拐老五和他的驢。矮人坪的男人因大骨節病所致,都成了身體嚴重殘疾的「瘤拐」,沒有女人願意嫁到村里來。事實上,矮人坪的人有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殘廢。世代都是瘤拐的生理缺陷使他們產生了無法解除的自卑心理。而故事的女主人翁暖玉是一個逃荒來到矮人坪的心地善良、溫柔漂亮的女人,生產隊長天柱和村裡的光棍都喜歡暖玉。而公社的劉主任也喜歡暖玉,他想離婚後再和暖玉結婚。苦根兒和公社主任劉長勝帶著階級鬥爭,帶著一番改天換地的空想來到了矮人坪。而矮人坪的人根本不知階級為何物,一場荒唐的運動就這樣轟轟烈烈的展開了。
苦根兒是一名烈士的後代,他的理想就是要轟轟烈烈地改天換地幹革命,他想查出劉主任和暖玉之間的不正當關係,因為他不能接受這種「亂搞男女關係」的行為;而生產隊長天柱更想通過扳倒劉主任轉而得到暖玉。於是苦根兒和天柱從村里唯一的專政對象--看驢的單身老漢拐叔那裡開始調查。誰知拐叔不願意敗壞了暖玉的名聲而不肯謊稱自己和暖玉有關係,第二天拐叔上吊了。拐叔的死卻讓劉主任誤以為真有此事,更堅定了他要離婚然後娶走暖玉的念頭。而苦根兒也決定去縣裡揭發劉主任的「作風問題」。劉主任離婚了卻因苦根兒的告發而丟掉了主任的位子,當他來找暖玉想提出與她結婚時,暖玉卻因為拐叔的死決定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因為這裡再也沒有真正關心和愛護她的人了。
《無風之樹》通過描寫這個村莊裡的男男女女圍繞拐叔的自殺而展開的心理活動,刻畫了一幅鮮活、悲慘的人生畫面。整篇小說構思巧妙,結構嚴謹,語言生動,簡單的文字外卻蘊涵著深刻的認識,體現了作者非同一般的語言功底和思想深度以及對生命的深層思索。
矮人坪的生態環境和村民的愚昧無知、落後和赤貧的生活使那個地方恍若一個脫離時代的原始部落。因為沒有女人,矮人坪的男人們對女人產生了一種病態的心理。他們的談話三句不離女人,村民們整日裡最感興趣的就是插科打渾、開著男人和女人的玩笑,想像著有女人的感覺。而他們的公妻--暖玉不再是女人,而是成了他們的精神寄託和信仰,暖玉不但與矮人坪的光棍保持性關係,也與有妻室的男人保持性關係。這種「公妻」制度在一般的社會道德標準看來是醜陋的,但矮人坪的村民卻滿足於這種生存狀態,甚至極力維護這種生存狀態,因為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在聽天由命的狀態下渾渾噩噩地活著。
讀完《無風之樹》,心中的壓抑與淒涼是語言所難以形容的,土塬上那蒼涼荒蕪的景象撲面而來、直搗心屝,仿佛行走在冬日殘雪覆蓋的荒野上,一無盡頭。雖然故事的時間背景是文革時期,但我寧願把它看做是整個民族的悲傷與苦難歷史的記憶。單純看來,李銳就是寫了矮人坪發生的故事,但如果拓寬視野,我們就會發現李銳描述的卻是整箇中國文革時期的狀況,因為矮人坪的故事處處都飽含著隱喻和象徵。如矮人坪的男人們是鄉土中國的象徵,像中國傳統的農民一樣,矮人坪的男人們具有著樸實、善良、堅韌的品格,這種品格使他們有著超常的忍耐力,無論在多麼殘酷的環境中他們都可以頑強地生存,以一種驚人的韌性對抗著苦難。
《無風之樹》整篇都透著無限的蒼涼、絕望,宿命之感隨處可見。字裡行間都充斥著對生與死的探討。而李銳所運用的意識流排筆句子更是撼人心魄、催人淚下,令人讀過久久不能忘懷。例如,拐叔對二黑(二黑是頭驢)說:「死了就是不能說話了,不能動彈了,不能摸你了,不能餵你了,不能心疼你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沒有了,就是永輩子也看不見,永輩子也摸不著,就是不能生氣,不能高興,不能傷心,不能想家,不能離家,不能回家,不能愛你,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吃,不能喝,就是什麼都不能了。」
又如:「天天有人死,年年有人死,幾千年幾萬年死來死去,河這邊怎麼就死不完,怎麼就還有這麼多的村子呢,啊?活著的都死了呢?是死了的又活了呢?活活死死,死死活活,幾千幾萬年活活死死,幾千幾萬年死死活活。到底是活還是死呢,到底是死還是活呢,啊?也別想他媽×的說清楚。」
還有,那最感人的一幕,當那頭特別通人性的毛驢二黑的主人拐叔自殺後,二黑就知道主人不在了,再也不會有人像從前那麼心疼和關愛它了,它白明黑夜地想念著拐叔,在萬般無奈之下,它只能用自己的蹄子整夜不停地在嚴冬冰冷的土地上用力刨著,以此排解它和其它動物一樣具有的無盡的悲傷情感:「刨一下,咚一聲,刨一下,咚一聲」,那份執著,那淒涼的「咚,咚」的聲音迴蕩在矮人坪山野的上空,也敲打著每個讀者悲酸交集的心靈。
對於矮人坪的殘疾村民來說,生和死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生有生的事,死有死的事,只要跨過一條界線,生的就是死的了。生的也許不如死,生的活受罪,死了就一了百了。也許生就是死,只要兩眼一閉,全世界都是黑的了。當人的尊嚴受到侮辱,感覺生不如死的時候,人們通常會幻化出另類的思考,會想像,如果我不是人而是動物會不會過得能好點,就像書中拐叔所說的:「真恨不能再長出兩條腿來,真恨不能也和它們一樣站在槽跟前。那多舒心呀,有吃,有住,有人心疼……」人活著卻羨慕動物,這種想做畜生而不可得的悲哀甚至超越了魯迅先生所說的「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尖銳直白。
在矮人坪,生命就是如此悽惶。()其實,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又何止矮人坪的殘疾村民!幾千年來,中國的農民始終處在社會的最底層,處於任人宰割、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境地。文化大革命中,山西大寨的農民陳永貴在毛澤東思想的鼓舞下到是破了一回先例,一直坐到了副總理的高位上,可隨著「四人幫」的垮台和文革的結束,他還不是落得個毀譽參半的結果。
儘管《無風之樹》整篇都透著無限的蒼涼與絕望,但在絕望之中仍透出一絲希望:有人認為暖玉和拐叔是《無風之樹》中的希望,但故事中的大狗、二狗更體現著希望。大狗、二狗還沒有嘗到生命的無奈,也不知道死亡的恐怖,他們去偷豆子的時候,拐叔正在上吊,他們沒有去救拐叔是害怕受到拐叔的責罰,卻沒有想到拐叔正在走向死亡。故事的最後,那頭毛驢—那是一頭讓人心疼的、深諳人事甚至能聽懂主人的話的毛驢--二黑,拉著車,載著大狗、二狗兄弟倆不知跑向何方,有人說它是因失去了主人而瘋了,不論怎樣,它肯定是遠離了矮人坪,他們去的地方應該是一個有別於矮人坪的全新世界,這也暗示了矮人坪的未來是會被改變的。
也許是由於我被李銳那罕見、奇特的寫作手法和特別的方言諺語所打動、感動,讀過《無風之樹》,我曾去各個書店搜尋購買李銳的其它作品,幾年下來,我已經擁有並讀完了他的《萬里無雲》、《銀城故事》、《舊址》、《厚土》、《傳說之死》、《丟失的長命鎖》、《北京有個金太陽》等系列作品。我曾深深地沉溺其中,悉心體會他對中國農村的落後、黑暗、愚昧以及那些苦難的農民倍受愚弄和侮辱的悲慘生活的生動描述,從而使我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苦難、什麼是無奈的靈魂。我想說的是:李銳的所有作品都值得一讀,因為他詮釋了:最悲微的生命中也有著高尚的、讓「仁者心動」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