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大概兩個多月以前,我到了永州。所有的人,我周圍的鄰居、我的老同學、朋友都問我說:你跑到哪兒去了?怎麼在上海沒有找到你?我說我到永州去了。無論是誰,聽到我到永州去了,馬上就說,是柳宗元去過的地方。柳宗元寫過《永州八記》,寫過《捕蛇者說》,柳宗元是一千兩百年前的古人,唐宋八大家裡面一個很出名的老作家,為什麼一千兩百多年以後的中國人,各種各樣的,有的是電影院售票的,有的是卡車司機,他們退休了,他們為什麼也知道柳宗元?文化的力量。
大家都讀過《捕蛇者說》,他的文字雖然很短,但是他寫的是捕蛇人的苦難。他問那個捕蛇人說:既然你的爺爺是死於捕蛇這個職業,你的父親是死於捕蛇這個職業,你自己捕蛇也幾次險些死掉,為什麼你還要捕蛇呢?他說:我捕蛇可以有一碗飽飯吃,我比普通老百姓生活得好。這個課文大家都讀過,為什麼這個故事一千兩百年以後還會流傳,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接地氣的,是和我們老百姓的心相通的。
其實中國文學的傳統,不單是柳宗元,我們的蘇東坡,我們的范仲淹,我們的黃庭堅,他們都寫下了寄情山水,寫下了和當地老百姓深有感情的那些文字,所以這些人一代一代,唐宋元明清,從古說到今,到了今天還在被人們念叨著,我在想這個就是文學的傳統。當然,我的創作不能跟這些古代輝煌的名字相比,但是我從小因為讀了這些書,我的創作也是基於跟我上山下鄉的生活有關,跟我插隊落戶的生活有關。
19歲那年,我碰上了上山下鄉這樣一件事情,我記得我們坐上剛才開場白當中說到的綠皮火車,坐了整整五十六個小時,從上海兩天兩夜還多到達貴州,開始了我十年七個月的上山下鄉生活,也開始了我用自己的一雙眼睛看待山也遙遠、水也遙遠,道路也是十分遙遠的貴州高原。
我插隊落戶的那個寨子叫砂鍋寨,有兩個說法:一個說法說它像一個倒扣的砂鍋一樣,還有一個說法,它是當地修文縣、開陽縣、息烽縣,三個縣最邊上的一個寨子,貴州話當中有一句話叫「砂鍋」,所以就也叫砂鍋寨,最偏遠的一個寨子,就在那裡插隊落戶。生產隊的會計很自豪地告訴我們,乾一天五毛九分六,覺得我們不能理解那個五毛九分六的份量,就說,這是我們方圓二、三十里的寨子勞動值最高的,周圍的村寨有四毛多的,有兩毛多的,我今天的妻子,當年的戀人,就在我隔壁的一個生產隊,她勞動一天,一毛六。就開始思考,我們這個勞動有沒有價值。
有一天,我跟一個老農在田坑下往上戽水,戽水你們大概沒聽說過,因為貴州的田地都是一塊一塊的,像梯田一樣,下雨以後水都在比較低的梯田裡面,那麼上面的田要栽秧的時候要種稻子,怎麼辦呢?我們的古人就想出用一個戽斗,戽斗兩邊一人拴兩根繩子,這樣一搖,戽到上面那塊田去。我跟著一個53歲的老農,我這個體力不行,我戽五十多下,我的腰就彎下去直不起來了,這個老農53歲了,一點也沒事,很輕巧地這麼戽。我就說了,哎呀,這麼重的農活,我們從早戽水戽到黑,這個田,太陽這麼大,水都不一定淹得了,這個有什麼意思呢?他就跟我說,是啊,人到這個人世間來,就是吃苦的,幹活是吃苦的。「山坡是主,人是客」,他說了這麼一句話,他一說呢我眼睛瞪大了,他唯讀過兩年私塾,他怕我沒有聽懂,他就告訴我,他說你看,他指著那個山頭說,看,山頭上有棵古樹,我九歲的時候,我的爺爺帶著我,走在寨路上告訴我,這個山坡是我們的主人,我們這些人是客人。這句話我就記下來了。
到了人到中年的時候,我寫過一篇散文叫《當好客人》,你到人世間來走一趟,你要當好人世間的客人,正是在這樣的歲月里,一邊勞動、一邊思考、一邊想像,我開始拿起筆來,寫一點我感受到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基礎上,我就寫了《客過亭》這樣一本長篇小說,為什麼這本書的名字叫《客過亭》呢?出版社出書的時候,我的責任編輯,他特地飛到上海來跟我談,希望我把這個名字改一改。他說你這個名字「客過亭」,很生疏,讀者看到這個名字,不會買這本書,要找一個吸引人的名字。我說我不改了,為什麼不改呢?我就跟他講了我當知青的時候,跟老農一起戽水的故事,「山坡是主,人是客」。所以我說,我的寫作只寫我經歷過的、我體驗過的、我思考過的生活。
很多人問我,你這個《蹉跎歲月》是什麼意思啊?小說剛剛發表和出版單行本的時候,很多人把它念成「差它」歲月。就字面上來理解,它是消磨過去的歲月,但我經常說,我說:風雨如磐見真情,歲月蹉跎志猶存。我初出到貴州山鄉的時候,是帶著一雙上海小青年的自以為是的目光來看待偏遠的村寨,但是當十年以後離開村寨的時候,我的感覺變了,我經常也會像農民一樣,帶著一雙農民的眼光看待北京、上海這樣一些大都市。我換了一副目光,重新來看待這個都市的時候,又有很多天天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很容易忽視的東西。我小說當中寫過:上海馬路上腳踏車的洪流。編輯就把這句話劃出來,怎麼腳踏車的洪流呢?我說我在偏遠的村寨上待過,再站在上海的十字街頭的時候,我的這個感覺就特彆強烈。實際上我的《孽債》這個長篇小說,大家都關注那五個小孩子的命運,我借用的就是五個孩子,在西雙版納長大的孩子看待上海的目光,這個角度來寫的。知識青年用城市青年的目光,看待偏遠的鄉村,農村里長大的知識青年的子女一代人,回過頭來看待都市,當這兩副目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我往往會有一些新的感悟。
我們為什麼記得柳宗元,記得蘇東坡,記得陶淵明,記得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寫下不朽詩篇的文學家,因為他們流傳下來的千古絕句也好,他們膾炙人口的,像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也好,都是和我們這個國家,和我們這個民族,和我們的人民休戚相關的。文化的傳承,傳承什麼?傳承的是作家和生活的土地的關係,和你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普普通通的人民的關係,和你生活的這塊土地上的山山水水的關係。為什麼到了一塊地方,就能夠從山水當中找到人生的樂趣?他對他這個國家、他生活的這片土地很有感情,當然這片土地上面的景物,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是美的,美是和人們的情感聯繫在一起的,這就是文化的魅力。
【開講啦葉辛演講要點】:
1、為什麼一千兩百多年以()後的中國人,各種各樣的,有的是電影院售票的,有的是卡車司機,他們退休了,他們為什麼也知道柳宗元?文化的力量。
2、生產隊的會計很自豪地告訴我們,乾一天五毛九分六。就開始思考,我們這個勞動有沒有價值。
3、「山坡是主,人是客」,人到這個人世間來,就是吃苦的。
4、知識青年用城市青年的目光,看待偏遠的鄉村,農村里長大的知識青年的子女一代人,回過頭來看待都市,當這兩副目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我往往會有一些新的感悟。
5、文化的傳承,傳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