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在城東關,窄窄的,那麼一條南低北高的漫坡兒上;說是街市,其實就是河堤,一個極不講究的地方。延河在這裡掉頭向東去了,街市也便彎成個弓樣;一邊臨著河,幾十米下,水是深極深極的,一邊是貨棚店舍,仄仄斜斜,買賣人搭起了,小得可憐,出進都要低頭。棚舍門前,差不多設有小桌矮凳;白日擺出來,夜裡收回去。小商小販的什物攤子,地點是不可固定,誰來的早,誰便坐了好處;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繩在堤欄桿上繃出一個半圓,或是搬來幾個石頭壘成一個模樣。街面不大寬闊,坡度又陡,賣醋人北頭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頭;若是雨天,從河灘看上去,儘是人的光腿;從延河橋頭看下去,一滿是浮動著的草帽。在陝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這麼個街市,便覺得活潑潑的新鮮,情思很有些撩撥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個延安城的輪廓。抬頭就是寶塔,似乎逢著天晴好日頭,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裡;向南便看得穿整個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見延河的河頭了。乍進這個街市,覺得不大協調,而環顧著四周的一切,立即覺得妥貼極了:四面山川溝岔,現代化的樓房和古老式的窯洞錯落混雜,以山形而上,隨地勢而築,對稱里有區別,分散里見聯繫,各自都表現著恰到好處呢。
街市開得很早,天亮的時候,趕市的就陸陸續續來了。才下過一場雨,山川河谷有了靈氣,草木綠的深,有了黑青,生出一種呈藍的氣靄。東川里河畔,原是作機場用的,如今機場遷移了,還留下條道路來,人們喜歡的是那水泥道兩邊的小路,草萋萋的,一尺來高,夾出的路面平而乾淨無塵,螞蚱常常從腳下濺起,逗人情性,走十里八里,腳腿不會打硬了。山峁上,路瘦而白,有人下來,躡手躡腳地走那河邊的一片泥沼地,泥起了蓋兒,恰好負起腳,稀而並不沾鞋底。一頭小毛驢,快活地跑著。突然一個騰躍,身子扭得象一張弓。
一入街市,人便不可細辨了,暖和和的太陽照著他們,滿臉浮著油汗。他們都是匆匆的,即使閒逛的人,也要緊迫起來,似乎那是一個競爭者的世界,人的最大的樂趣和最起碼的本能就是擁擠。最紅火的是那些賣菜者:白菜洗得無泥,黃瓜卻帶著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頭大,一律紫色。買賣起來,價錢是不必多議,稱都翹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點,要麼三個辣子,要麼兩根青蔥,臨走,不是買者感激,偏是賣主道聲「謝謝」。叫賣聲不絕的,要數那賣葵籽的,賣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飽滿,炒的焦脆;常言賣啥不吃啥,賣葵籽的卻自個嗑一顆在嘴裡了,喊一聲叫賣出來。一般又不用稱、一抓一兩,那手比稱還準呢。爪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開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膠質。
飯店是無言的,連牌子也不曾掛,門開的最早,關的最遲。店主人多是些婆姨,乾淨而又利落。一口小鍋,既燒冬粉湯,也煮羊肉麵;現吃現下。買飯的,坐在桌前,端碗就吃,吃飽了,見空碗算錢,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農民是不大坐的,常常趕了毛驢,陝北的毛驢瘦筋筋的,卻身負重載,被拴在堤河欄桿上,主人買得一碗米酒,靠毛驢站著,一口酒,一口黃面饃乾糧。吃畢,一邊牽著毛驢走,一邊眼瞅著兩旁貨攤,一邊舌頭舔著嘴唇。還在說:好酒,好酒。
中午的時分,街市到了洪期,這裡是萬千景象,時髦的和過時的共存:小攤上,有賣火鐮的,也有賣氣體打火機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頭扎手巾的老漢,時常是有賣刮舌子的就倚在貼有出售洗衣機的廣告牌下。人們都用鼻音頗重的腔調對話,深沉而有銅的音韻。陝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強悍英俊,女子皆豐滿又極耐看。男女的青春時期,他們是山丹丹的顏色,而到了老年,則歸返於黃土高原的氣質,年老人都面黃而不浮腫,鼻聳且尖,臉上皺紋縱橫,儼然是一張黃土高原的平面圖。
兩個老人,收拾得壅壅腫腫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覆推讓著手裡的饃饃,然後一疙瘩一疙瘩塞進口裡,沒牙的嘴那麼嚅嚅著,臉上的皺紋,一齊向鼻尖集中,嘴邊的鬍子就一根根乍起來:「新窯一滿弄好了。」
「爾格兒就讓娃們家訂日子去。」
這是一對親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著。在鬧哄哄的世界,尋著一塊空地,談論著兒女的婚事。他們說得很投機,常常就仰頭笑噴了唾沫濺出去,又落在臉上。拴在堤欄桿上的毛驢,便偷空在地上打個滾兒,叫了一聲;整個街市差不多就痲酥酥的顫了。
傍晚,太陽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連貫,一個一個渾圓狀的模樣,山頭上是被開墾了留作冬麥子的,太陽在那裡泛著紅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渾圓狀的河柳卻都成了金黃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條狗在那裡走上來,叼起一根骨頭,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農民,從田地里走到了街市,獲得了生活的物質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窯洞裡,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將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蹤跡。延河灘上,多了一層結實的腳印,安靜下來了。水依然沒有落,起著浪,從遠遠的霧裡過來,一會兒開闊,一會兒窄小,彎了,直了,深沉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