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沒有記下我的「隨想」,只是因為我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法國去訪問了將近三個星期。在巴黎我遇見不少人,他們要我談印象,談觀感。時間太短了,走馬看花,匆匆一瞥,實在談不出什麼。朋友們說,你五十多年前在巴黎住過幾個月,拿過去同現在比較,你覺得變化大不大。我不好推脫,便信口回答:「巴黎比以前更大了,更繁華了,更美麗了。」這種說法當然「不夠全面」。不過我的確喜歡巴黎的那些名勝古蹟,那些出色的塑像和紀念碑。它們似乎都保存了下來。偏偏五十多年前有一個時期我朝夕瞻仰的盧騷(梭)的銅像不見了,現在換上了另一座石像。是同樣的盧騷(梭),但在我眼前像座上的並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拿著書和草帽的「日內瓦公民」,而是一位書不離手的哲人,他給包圍在數不清的汽車的中間。這裡成了停車場,我通過並排停放的汽車的空隙,走到像前。我想起五十二年前,多少個下著小雨的黃昏,我站在這裡,向「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傾吐我這樣一個外國青年的寂寞痛苦。我從《懺悔錄》的作者這裡得到了安慰,學到了說真話。五十年中間我常常記起他,談論他,現在我來到像前,表達我的謝意。可是當時我見慣的銅像已經給德國納粹黨徒毀掉了,石像還是戰後由法國人民重新塑立的。法國朋友在等候我,我也不能像五十二年前那樣佇立了。先賢祠前面的景象變了,巴黎變了,我也變了。我來到這裡,不再感到寂寞、痛苦了。
我在像前只立了片刻。難道我就心滿意足,再沒有追求了嗎?不,不!我回到旅館,大清早人靜的時候,我想得很多。我老是在想四十六年前問過自己的那句話:「我的生命要到什麼時候才開花?」這個問題使我苦惱,我可以利用的時間就只有五六年了。逝去的每一小時都是追不回來的。在我的腦子裡已經成形的作品,不能讓它成為泡影,我必須在這一段時間裡寫出它們。否則我怎樣向讀者交代?我怎樣向下一代人交代?
一連三個大清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結束訪問的日期越近,我越是無法擺脫它。在國際筆會法國分會的招待會上我說過,這次來法訪問我個人還有一個打算:向法國老師表示感謝,因為愛真理、愛正義、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人間美好的事物,這就是我從法國老師那裡受到的教育。我在《隨想錄》第十篇中也說過類似的話。就在我瞻仰盧騷(梭)石像的第二天中午,巴黎第三大學中文系師生為我們代表團舉行歡迎會,有兩位法國同學分別用中國話和法國話朗誦了我的文章,就是《隨想錄》第十篇里講到我在巴黎開始寫小說的那一大段。法國同學當著我的面朗誦,可能有點緊張,但是他們的態度十分友好,而且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懂。沒有想到在巴黎也有《隨想錄》的讀者!我聽著。我十分激動。我明白了。這是對我的警告,也是對我的要求。第一次從法國回來,我寫了五十年(不過得扣除被「四人幫」奪去的十年),寫了十幾部中長篇小說;第二次從法國回來,怎麼辦?至少也得寫上五年……十年,也得寫出兩三部中長篇小說啊!
在巴黎的最後一個清晨,在羅曼·羅蘭和海明威住過的拉丁區巴黎地納爾旅館的七層樓上,我打開通陽台的落地窗門,涼涼的空氣迎面撲來,我用留戀的眼光看巴黎的天空,時間過得這麼快!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不會空著手回去。我好像還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我比在()五十年前更有信心。我有這樣多的朋友,我有這樣多的讀者。我拿什麼來報答他們?
我想起了四十六年前的一句話:
就讓我做一塊木柴吧。我願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添一點點溫暖。(見《旅途隨筆》)
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筆,它點燃火燒我自己,到了我成為灰燼的時候,我的愛我的感情也不會在人間消失。
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