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法譯本序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後,有個朋友寫信問我,在按語中提到的沙俄皇位繼承人吃剩的一顆桃核的喜劇是怎麼一回事。我現在來談一下。
首先讓我從《往事與隨想》中摘錄三段話來說明這件事情:
在一個小城裡還舉行了招待會,皇位繼承人(皇太子)只吃了一個桃子,他把桃核扔在窗台上。官員中間有一個喝飽了酒的高個子馬上走出來,這是縣陪審官,一個出名的浪子。他從容地走到窗前,拿起桃核放進衣袋裡去。
招待會之後,陪審官走到一位有名的太太面前,把殿下親口咬過的桃核送給她,太太很高興地收下了。然後他又到另一位太太那裡,又到第三位太太那裡——她們都十分歡喜。
陪審官買了五個桃子,取出了桃核,使得六位太太都非常滿意。哪一位太太拿到的桃核是真的?每一位都以為她那顆桃核是皇位繼承人留下來的……
在「四害」橫行的日子裡,這種「喜劇」是經常上演的。不過「皇位繼承人」給換上了「中央首長」,或者是林彪,或者是江青,甚至別人,桃核給換上了別的水果,或者其他的東西如草帽之類。當時的確有許多人把肉痲當有趣,甚至舉行儀式表示慶祝和效忠。這種醜態已經超過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沙俄外省小城太太們的表演了。我們在某一兩部影片中還可以看到它的遺蹟。除了這種「恩賜」之外,十多年來流行過的那一整套,今天看起來,都十分可笑,例如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剪忠字花、敲鑼打鼓半夜遊行等等、等等。
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一下子跳出來的?我當時實在想不通。但是後來明白了:它們都是從舊貨店裡給找出來的。我們有的是封建社會的破爛貨,非常豐富!五四時期這箇舊貨店給沖了一下,可是不久就給保護起來了。蔣介石後來又把它當做寶庫。林彪和「四人幫」更把它看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四人幫」打起「左」的大旗,大吹批孔,其實他們道道地地在販賣舊貨。無怪乎林彪整天念他的「政變經」,江青整夜做呂后和武則天的夢。「四人幫」居然混了十年,而且越混越厲害,在國際上混到了個「激進派」的稱號。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起來既可悲又痛心。
我常常這樣想:我們不能單怪林彪,單怪「四人幫」,我們也得責備自己!我們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貨色,林彪和「四人幫」販賣它們才會生意興隆。不然,怎麼隨便一紙「勒令」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呢?不然怎麼在某一個時期我們會一天幾次高聲「敬祝」林彪和江青「身體永遠健康」呢?
在抗戰的八年中我常說自己「身經百炸」,沒有給炸死是僥倖。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常說自己「身經百斗」,沒有「含恨而死」,也是幸運。幾乎在每次批鬥之後,都有人來找我,或者談話或者要我寫思想匯報,總之他們要我認罪,承認批鬥我就是挽救我。我當然照辦,因為頭一兩次我的確相信別人所說,後來我看出批鬥我的人是在演戲,我也照樣對付他們。在那種場合中我常常想起我小孩時期的見聞。我六七歲時候,我父親在四川廣元縣當縣官,我常常「參觀」他審案。我一聽見有人叫喊「()大老爺坐堂!……」我就找個機會溜到二堂上去看。被告不肯講就挨打。「打小板子」是用細的竹板打光屁股。兩個差役拿著小板子左右兩邊打,「一五一十」地數著。打完了,還要把挨打的人拖起來給「大老爺」叩頭,或者自己說或者由差役代說「給大老爺謝恩」。
我當時和今天都是這樣看法:那些在批鬥會上演戲的人,他們撈演的不過是「差役」一類的角色,雖然當時裝得威風凜凜仿佛大老爺的樣子。不能怪他們,他們的戲箱裡就只有封建社會的衣服和道具。
封建毒素並不是林彪和「四人幫」帶來的,也不曾讓他們完全帶走。我們絕不能帶著封建流毒進入四個現代化的社會。我四十八年前寫了小說《家》。我後來自我批評說,我反封建反得不徹底。但是那些認為「反封建」已經過時的人,難道就反得徹底嗎?
沒有辦法,今天我們還必須大反封建。
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