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表看來,我的生命是平平無奇,極為尋常,而極無興趣的。我生下來是一個男兒——這倒是重要的事——那是在一八九五年。自國小卒業後,我即轉入中學,中學完了,復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到北京任清華大學英文教師。其後我結婚,復渡美赴哈佛大學讀書一年(1919),繼而到德國,在殷內和萊比錫兩大學研究。回國後只是在國立北京大學任教授職,為期三年(1923-1926)。教鞭執厭了,我到武漢投入國民政府服務,那是受了陳友仁氏的感動。及至做官也做厭了,兼且看透革命的喜劇,我又「畢業」出來,而成為一個著作家,——這是半由個人的嗜好亦半由個人的需要。自茲以後,我便完全託身於著作事業。人世間再沒有比這事業較為缺乏興味的了。在著作生活中,我不致被學校革除,不與警察發生糾紛,只是有過一度戀愛而已。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我對於人生、文學與平民的觀念,皆在此時期得受最深刻的感力。究而言之,一個人一生出發時所需要的,除了康健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只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的自然環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沒有人是走錯的。在童時我的居處逼近自然,有山、有水、有農家生活。因為我是個農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得有密切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樹一種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而不至流為政治的、文藝的、學院的,和其他種種式式的騙子。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從前所常見的青山和兒時常在那裡撿拾石子的河邊,種種意象仍然依附著我的腦中。它們令我看見文明生活、文藝生活、和學院生活中的種種騙子而發笑。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後盾;一與社會中的偽善和人情之勢利互相比較,至足令我鄙視之。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於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那些青山,如果沒有其他影響,至少曾令我遠離政治,這已經是其功不小了。當我去年夏天住在廬山之巔時,輒從幻想中看見山下兩隻小動物,大如螞蟻和臭蟲,互相仇恨,互相傾陷,各出奇謀毒計以爭「為國服務」的機會,心中樂不可支。如果我會愛真、愛美,那就是因為我愛那些青山的緣故了。如果我能夠向著社會上一般士紳階級之孤立無助、依賴成性、和不誠不實而微笑,也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夠竊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學院討論之笨拙,都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覺我自己能與我的祖先同信農村生活之美滿和簡樸,又如果我讀中國詩歌而得有本能的感應,又如果我憎惡各種形式的騙子,而相信簡樸的生活與高尚的思想,總是因為那些青山的緣故。
一個小孩子需要家庭的愛情,而我有的是很多很多。我本是一個很頑皮的童子;也許正因這緣故,我父母十分疼愛我。我深識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和姐妹的愛。生平有一小事,其印象常鏤刻在我的記憶中者,就是我已故的次姐之出閣。她比我長五歲,故當我十三歲正在中學念書時,她年約十八歲,美艷如桃,快樂似雀。她和我常好聯合串編故事,——其實是合作一部小說,——且編且講給母親聽。這本小說是敘述外國一對愛人的故事,被敵人謀害而為法國巴黎的偵探所追捕。——這是她從讀林紓所譯的小仲馬氏的名著而得的資料。那時她快要嫁給一個鄉紳,那是大違她的私願的,因為她甚想入大學讀書,而吾父以兒子過多,故其大願莫償也。姐夫之家是在西溪岸邊一個村庄內,剛在我赴廈門上學之中途。我每由本村到廈門上學,必須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風景如畫,滿具詩意。如今有汽船行駛,只需三小時。但是我從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豐富的所有物。那時我們全家到新郎的村莊,由此我直往學校。我們是貧寒之家,二姐在出嫁的那一天給我四毛錢,含淚而微笑對我說:「我們很窮,姐姐不能多給你了。你好好的用功念書,因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個女兒,不能進大學。你從學校回家時,來這裡看我吧。」不幸她結婚後約十個月便去世了。
那是我童年時所流的眼淚。那些極樂和深憂的時光,或只是欣賞良辰美景之片刻歡娛,都是永遠鏤刻在我的記憶中。我以為我的心思是傾於哲學方面的,即自小孩子時已是如此。在十歲以前,為上帝和永生的問題,我已斤斤辯論了。當我祈禱之時,我常常想像上帝必在我的頂上逼近頭髮,即如其遠在天上一般,蓋以人言上帝無所不在故也。當然的,覺得上帝就在頂上令我發生一種不可說出的情感。在很早的時候我便會試探上帝了,因為那時我囊中無多錢,每星期只得銅元一枚,用以買一個芝痲餅外,還剩下銅錢四文以買四件糖果。可是我生來便是一個伊壁鳩魯派的信徒(享樂主義者),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以無上的快樂。——不過那時所謂最好味道的東西,只是在館中所賣的一碗素麵而已,而我渴想得有銀一角。我在鼓浪嶼海邊且行且默禱上帝,祈求賜我以所求,而令我在路上拾得一隻角子。禱告之時,我緊閉雙目,然後睜開。一而再,再而三,我都失望了。在很幼稚之時,我也自問何故要在吃飯之前禱告上帝。我的結論:我應該感謝上帝不是因其直接頒賜所食,因為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目前的一碗飯不是由自天賜,而卻是由農夫額上的汗而來的;但是我卻會拿人民的太平盛世感謝皇帝聖恩來作比方(那時仍在清朝),於是我的宗教問題也便解決了。按我理性思索的結果:皇帝不曾直接賜給我那碗飯的,可是因為他統治全國,致令天下太平,因而物阜民康,豐衣足食。由此觀之,我有飯吃也當感謝上帝了。
童時,我對於荏苒的光陰常起一種流連眷戀的感覺,結果常令我自覺的和故意的一心想念著有些特殊甜美的時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時光還是活現腦中,依稀如舊的。記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寶鼎)至漳州。兩岸看不絕山景、禾田,與乎村落農家。我們的船是泊在岸邊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樹,竹葉飄飄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蓋著一條毯子,竹葉搖曳,只離我頭上五六尺。那船家經過一天的勞苦,在那涼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銜煙管,吞吐自如。其時沉沉夜色,遠景晦冥,隱若可辨,宛是一幅絕美絕妙的圖畫。對岸船上高懸紙燈,水上燈光,掩映可見,而喧鬧人聲亦一一可聞。時則有人吹起簫來,簫聲隨著水上的微波乘風送至,如怨如訴,悲涼欲絕,但奇怪得很,卻令人神寧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的講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樂何如之!美何如之!那時,我願以攝影快鏡拍照永留記憶中,我對自己說:「我在這一幅天然圖畫之中,年方十二三歲,對著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將來在年長之時回憶此時,豈不充滿美感麼?」
尚有一個永不能忘的印象,便是在廈門尋源書院(教會辦的中學)最後的一夕。是日早晨舉行畢業式,其時美國領事安立德(Julean Arnold)到院演說。那是我在該書院最後的一天了。我在臥室窗門上坐著,憑眺運動場。翌晨,學校休業,而我們均須散去各自回家了。我靜心沉思,自知那是我在該書院四年生活之完結日;我坐在那裡靜心冥想足有半點鐘工夫,故意留此印象在腦中以為將來的記憶。
我父親是一個牧師,是第二代的基督徒。我不能詳敘我的童時生活,但是那時的生活是極為快樂的。那是稍為超出尋常的,因為我們在弟兄中也不準吵嘴。後來,我要盡力脫去那一副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以去其痴形傻氣。我們家裡有一眼井,屋後有一個菜園,每天早晨八時,父親必搖鈴召集兒女們於此,各人派定古詩誦讀,父親自為教師。不像富家的孩子,我們各人都分配一份家庭工作。我兩位姐姐都要造飯和洗衣,弟兄們則要掃地和清除房屋。每日下午,當姐姐們由屋後空地拿進來洗淨的衣服分放在各箱子時,我們便出去從井中汲水,傾在一小溝而流到菜園小地中,藉以灌溉菜蔬。否則我們孩子們便走到禾田中或河岸,遠望日落奇景,而互講神鬼故事。那裡有一起一伏的山陵四面環繞,故其地名為「東湖」,山陵皆岸也。我常常幻想一個人怎能夠走出此四面皆山的深谷中呢。北部的山巔上當中裂開,傳說有一仙人曾踏過此山,而其大趾卻誤插在石上裂痕,因此之故,那北部的山常在我幻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