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成後的生活範圍太大,在此不容易盡述。約而言之,我與我妻在海外遊學那幾年是我最大的知識活動時期,但也是我社交上的極幼稚時期。我倆本是一對不識不知坦白天真的青年,彼此相依相賴,雖有勇敢冒險之精神和對於前途之信仰,然而現金甚少而生活經驗也不足。我妻的常識比我為多,所以她可以把逐個逐個銀元拿在手上數數,藉知我們可以再留在外國幾天,而我卻絕對不曉得我們的經濟支絀情形。我不知怎的,自信總可以過得去,到如今回想那留在外國神奇的四年,我以為我的觀念是不錯了。我們真箇過得去,竟在外國留學四年之久。——那當然是要感謝德國馬克之跌價了。我們倆在社交上共同出過幾次醜,至少我個人是如此,因為直到今日我還不能記得清楚擦黃牛油的小刀是不可以放在桌布之上,而只可擱在放麵包的小碟上的。而且我至今飲茶或喝酒之時,還錯拿別人的杯。我們有一次走進一個教授的家裡——在請帖所訂時間一星期之前——告訴那個女僕我們是被邀請赴宴會而不會趕快退步走。我倆生活合作:我妻為我洗衣服和造很好的飯食,而我則躬任洗碗碟的工作。在哈佛之時,我絕不知道大學校里的生活,甚至未嘗看過一次哈佛與耶魯足球之戰,這是哈佛或耶魯教育之最要緊的一部分。然而我從游Bliss Perry,lrving Babbitt,Leo Werner,von Jagemann幾位名教授,卻增長了不少真學問。卒之,我的半官費學額停止了——那半學額每月四十金元,是我在清華服務三年所博得的。由是我投車赴法國去,即在第一次大戰告終之時。
在法國青年會()為華工服務之時,我儲蓄了些美國的金元,藉以可到德國去。我們先赴殷內(Jena)①,一個美麗的小市,過了一學期又轉到萊比錫大學(Leipzig),因為後者以語言學馳名之故。在那裡,我們一同上學,照舊日合作辦法共同洗衣造飯。因為我們出賣金元太早,吃了虧,所以有時逼得要變賣我妻的首飾以充日用之資。然而此舉是很值得的。外人不知道我倆是夫妻還是兄妹,因為那時我們沒有兒女。及至我妻懷孕而經費漸漸不支,乃不得不決定回國分娩。那便逼著我要在大熱天氣中為博士考試而大忙特忙了。然而那卻是我的舊玩意兒——考試求及格,我絕不恐慌,可是我妻卻有些兒心驚膽震,我們居然預定船位在考試之後兩星期即從真內亞登輪迴國。我們預定在考試完畢那一天的晚上,即行離開萊比錫,到威尼士、羅馬、拿波利等處遊歷兩星期。我仍然具有從前堅定的自信力。這一場博士論文考完,最後的口試,我由一個教授室跑到別一個教授室,至十二點鐘出來。我妻已倚閭而望。「怎麼樣啊?」她問。「合格了!」我答。她就在大街上給我一吻,雙雙並肩同到Rathaus餐室吃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