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出於《莊子》,多年前看到,想到人生,不免有些感慨。但感慨的確切情況,一時又說不清楚。何以故?因為人生,總的看,天命,人性,愛好,規律,等等,是複雜的;分別看,古今中外,森羅萬象,頭緒更加紛繁。專就壽說,以為會隨來多種辱,至少由莊子看,有道理;可是放眼看看世人,講衛生,勤鍛鍊,飽食暖衣之餘,還要加些補藥,所為何來?不過是多活些時候,何況依常見,也確是有榮華舒適與高壽相伴的。但也是依常見,尤其紅粉佳人,最怕天增歲月,老之將至。這是一筆糊塗帳,來於由不同的角度看,或由不同的人看,甚至同一個人而由不同的時間看。這不同就給壽則多辱的看法留有餘地,或者說,由某時以及某個角度看,情況也可能正是這樣。我老了,有時想到這句古話,原來輕飄飄的感慨就變為質實而沉重,就算作只是心情的一個方面吧,既然有此一面,就無妨說說。
由話的出處說起,《莊子·天地》篇說:"堯觀乎華(地名),華封人(守封疆之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汝)獨不欲,何邪(耶)?'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單說這壽則多辱,成玄英疏有解釋,是"命壽延長,則貽困辱"。釋辱為困辱,依生疏的通例,是成玄英認為,原話的辱,也包括困。如果他的理解不錯,我們就可以說,堯用的是辱的廣義,除了自己須負道德責任的失誤之外,還包括受外力的限制,不能騰達、不能如意一類事。範圍這樣擴大有好處,一是其小焉者,"壽則多"就可以得到較多方面的支持,二是其大焉者,才可以借用孟老夫子的話,說"於我心有戚戚焉"。徑直說,是因為命壽延長,自己覺得不順心,旁人看著不賞識甚至不光彩的事就本來可以無而成為有或本來可以少而成為多。這是伴隨壽而來的辱,也許無法避免吧?命也,所以就不能不感慨。感慨屬於心,不好說;命表現為事,可以說說。事太多,只得大題小作,用以管窺豹法;並先泛說,然後反求諸己,說一些感觸最深的。
泛說,用窺豹法是窺世人,顯然,因壽而來的辱就會無限之多。幸而"窺"之後還有"一斑",即容許用少量的事以顯概括的理。這事,想只舉三種。其一是佛門所說四苦之一的"老"。任人皆知,老,除年歲以外,會帶來一切可意事物的下降,最明顯的是活動能力的下降,如當年力能扛鼎,變為至多僅能縛雞;當年走南闖北,變為至多扶杖到門外轉轉;一些通文的,當年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變為江郎才盡,舉筆不能成篇;等等。這分的種種還必致變為總的,是當年有本領,家門之內,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走出家門,幫助這個,指導那個,可謂"固一世之雄也",變為"而今安在哉"。這種種情況又必致由外而內,即由覺知深化為痛心。總的說是沒落感,不再有人重視,或簡直被人忘了。這"人",有只是路遇點頭微笑的,關係不大;由遠而近,到親友,就分量加重;更近,到心之所系,就不能不興白居易的"盡日無人屬阿誰"之嘆。因老而來的困辱,還有實際更難忍的,是也常見的兼貧而且病。貧來於社會,是收入少了甚至沒有收入;病來於自然,因為身體的各部位健壯情況下降,病就更容易侵入。如果不幸而老與貧病俱來,自力更生的辦法行不通了,可能的路就只有兩條:一條好些,是靠人;另一條很壞,是無人可靠。無人可靠,困辱的情況會如何劇烈,可以想見;就是有人可靠,想到昔年的"行有餘力",甚至曾叱吒風雲,也總是很悽慘的吧?
其二,再窺個一斑,是美人遲暮。上面說過,紅粉佳人怕老之將至。其實應該說最怕。何以最怕?因為美將變為不美。男性,或女性而非佳人,如無鹽、孟光之流,隨年歲之增長也變,但變化的距離小,就不那麼彰明較著,怕的程度也就可以淺一些。這裡也許應該岔出一筆,問問何謂美,以及美為什麼比不美好。答可以走繁難一條路,那就不得不繞個大圈子,估計連佳人以及愛佳人的人也未必有耐心聽。所以不如走簡易一條路,把判斷權交給以"天命之謂性"為基礎的常識,這是美的,會使多數人興起愛慕之心。所謂多數,還包括被愛慕的,所謂顧影自憐是也;甚至本來抱敵意的,如桓大司馬的尊夫人所說我見猶憐是也。佳人,據未經調查研究的所知,沒有不歡迎愛慕之心的,換句話說,都愛美如命,或甚於命,縱使對於興起愛慕之心的,未必都樂得給予"臨去秋波那一轉"。可是很遺憾,這比命還貴重的美,偏偏如春花之不能長此艷麗,而是隨著歲月的增添,由消減而終於成為空無。話歸本題,是壽使美變為不美;不美的程度還可以加深,就成為醜。變化如此之大,佳人本人有何感觸,自然只有佳人自己能知道;我想說一點點來於外觀的,以證取這樣的一斑不是杞人憂天。我以莫知所自來的機緣,認識三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女性,上學時期都是校花,即公認的佳人。佳人,而且公認,其為美自然不容置疑。可是由於壽,古稀以後,我見到,怎麼說呢?只好慨嘆上天之有始無終,或說先是厚之,而後則薄之。有沒有一厚到底的辦法?駐顏是理想;至於實際,就只有不壽的一法,如明朝末年的才女葉小鸞,虛歲十七,未嫁而卒,給人的印象就總是嬌滴滴的。另一面,如南明秦淮第一美人顧媚就不成,得壽,傳說辭世時現老僧相,僧而老,與美大異其趣,還有誰會興起愛慕之心呢?佳人而不再有人興起愛慕之心,所失真是太多了,究其因,是壽在作祟。
其三,還可以窺個一斑,以證壽的影響更加重大。仍用以事見理法。這方面,如果翻騰舊文獻,就會說之不盡。想只取個時代近並便於對比的,是紹興周氏弟兄,二弟壽而長兄不壽。先說壽的二弟,如果寫完五十自壽的打油詩,天不假以年,見了上帝,就不會有其後的出山,戴本不該戴的烏紗帽,住老虎橋監獄,易代後閉門思過,直到大風暴自天而降,受折磨而死。不壽的長兄呢,如果也壽,且不說八年的兵荒馬亂,易代之後會如何呢?那支筆,仍寫自由談嗎?還是學尹吉甫,應時作誦呢?總之,會有些問題,我們想不明白。而不壽,則一切問題都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是功成名就。這樣說,尤其在這類大關節上,壽則多辱的看法就更值得深思了。
泛說完,照前面許的願,要改為說自己的感觸。如果人生一世,只分為壽夭兩類,我當然要劃歸壽的一群。這不好嗎?我是常人,雖然拿起哲學書本,也曾想入非非,可是由禪堂而走入食堂,就不能不恢復常態,就是說,同常人一樣,仍舊覺得活著比死好,蛋糕比窩窩頭容易下咽。但這只是生活的一頁;人生是複雜的,一面之外還有其他方面,這其他方面之中就有個不小的戶頭,是因壽而有的一些困辱。只說常在心頭動盪的。一種,是由他人的憐憫而來的失落感。比如約一年以前,我的辦公桌連升三級,由一樓遷到四樓,每天要上下若干次,路上遇見的人幾乎都比我年輕,並都有惜老憐貧的善念,常常要說這樣一句:"慢點,別摔倒!"我口說"不要緊",心裡感謝,緊跟著感謝之情來的就是失落的淒涼。失落什麼?健康,能力,甚至()青春,什麼都有。但想想,這是定命,又有什麼辦法?另一種,是記憶力的減退。這有時使我很難過,只舉兩類事為例。一類是找書。我存書不算多,大革命中毀了一半,所余更是有限,可是已經有幾次,找某種書,以為必在某處,卻找不到,結果只能望書櫥而興嘆。另一類是記人。有很多次,見到不很生的人,人家近前,熱情寒暄,我卻叫不出人家的大名。問?裝作記得?不免於左右為難。再說一種,是思辨力的減退。有些問題,昔日拿起筆,可以說清楚,現在像是不那麼輕易了,有時甚至發現前後不能照應。這使我不能不感到,喪失的真是太多了。最後還可以說一種,是情意的沒有歸宿。用道家的眼看,我天機淺,又擇求不慎,走了與"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相反的路,因而清楚地感到有人生問題,也就禁不住思索人生問題。都想了什麼?有何覺知?一言難盡。只說與這裡有關的,是心作逍遙之游,可以趨向情滅的禪境,也可以趨向情生的詩境,憑理智,認為趨向禪境是上策,可是情意更有大力,所以實際總是經常趨向詩境。可惜壽與詩境是常常難於協調的,比如詩境中有微笑的溫存,表現為湘箋,為履跡,為剝啄聲,由於壽就會變為去者日以疏。還能剩下什麼呢?恐怕只能是"今雨不來"的孤寂之境之感吧?以上幾種都是隨壽而來的困辱,有什麼辦法能消除嗎?理想的妙法是佛典的《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但是可惜,這又是禪境,剛說過是易知而難行的。於是剩下的就只有道家的一條路,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圍繞著"安"也還有些問題,一方面,能安並不容易;另一方面,比如勉為其難,似有所獲,這勝利怕也是阿Q式的吧?事實總是比想像更難對付,所以有時想到壽則多辱這句話,就不禁聯想到孔子說的"畏天命",天道遠,可是不可抗,除慨嘆以外,還能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