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我讀過一則訊息:青島醫學院教授沈福彭,1982年2月因病去世,他生前殫精竭慮,盡瘁教學,親囑死後將遺體獻給醫學教育事業,五臟作局部解剖教學用,骨骼製成標本,供示教用,用遺體「再站一班崗」。這則訊息使我大受震撼,掩卷沉思,神馳黃海之濱。一個徹底唯物主義者的獻身精神,一個哲人對群體無私的愛,盡在不言之中了。
繼沈福彭教授之後,北京醫科大學前任校長鬍傅揆教授也在生前自願地把遺體獻給學校作為骨骼標本。這兩位醫學教授的事跡先後輝映。據我所知,遺囑相贈腎臟、眼球,以至於遺體或以利他人,或造福民眾的事雖有不少,但是遺囑指定把自己的遺體製作骨骼標本供教學用的事我極少聽到。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舍己為群,獻身祖國的堅強意志和崇高風格,從這樣的實例中也可以相見一二了。
1987年底,我突然接到青島醫學院一封來信,那是院長辦公室工作人員寄來的。裡面除了信件外,還有一張骨骼圖片,那就是沈教授遺留下來的骨骼標本了。信里有這樣的話:「他去世後,由他的學生將骨骼製成骨架,陳放在青島醫學院解剖學教研室的標本室里(外有玻璃罩),人們每過此室,都以十分崇敬的心情,瞻仰骨架。」信末這樣說:「秦老……你能否為我院沈教授寫幾句話,如蒙賜字,我們將把它刻在玻璃罩上……」我端詳著那張骨架圖片,百感紛紜。這具骷髏給予我的不是憂懼、哀傷,而是親切、鼓舞。我把圖片放在寫字檯的玻璃板下,早晚工作時經常瞧它幾眼,我覺得它對我的靈魂有淨化的作用,猶如明礬之可以淨水一樣。我的寫字檯的玻璃板下,沒有任何綺年玉貌,皓齒明目的明星歌星的照片,卻有這麼一張骷髏的照片。這並不是因為我已經是老頭子了,即使我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人,我也會這樣。面對這張照片,崇敬、可親的感情驅除了一切渺不足道的雜念。
這副骨架圖片仿佛給了我一道無聲的命令,我決意寫那將被刻在玻璃罩上的幾十個字。
平素寫些小文章我是不起草稿的。但是為了寫這幾十個字,我卻決定夜裡到附近
僻靜的街道上長時間漫步,思索、醞釀。我想起了一位文豪類似這樣意思的話:「當你把筆插進墨水瓶里的時候,如果不是蘸著自己的血來寫的話,那就不要動筆。」
那夜月色溶溶,檸檬桉雪白的樹幹顯得十分高潔。月光透過鳳凰木,灑落了一地斑駁的光點。長街寂寂,闃無一人,我來回踱步,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具骷髏在我眼前冉冉騰起,我的想像使他還原為血肉之軀:他埋頭在燈下研讀,他屹立在講壇上講學,他以深邃的眼光凝視人群,毅然寫下獻出骨骼遺囑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我雖不是教徒,卻湧起一種教徒似的心情,渴望能夠有個和神聖的魂魄對話的機會。
我知道這位教授生前曾經受過政治上不公正的待遇,然而,「風暴壓不斷雄鷹的翅膀。」「異端待我,國土報之。」
有人死了,還要造地宮,造金字塔,棺上要加內槨外槨,墳上還要蓋巍峨建築,死者仿佛撐開了棺蓋,伸出手來喊道:「再給我東西!」有人死時,臨終還拼盡力氣,講出這麼一句話:「我想再奉獻!」掠奪者和奉獻者之間的距離,該是多麼遙遠!
那夜我在街上盤桓了很久,回家後對著骨架圖片,鋪開稿紙,寫了一張又撕了一張,最後,拼盡我的心力,終於寫出了這麼幾十個字的《獻辭》:
他生前叮囑獻出遺骸,
指定骨架標本在這兒陳擺。
玻璃櫥里是他特殊的墳,
玻璃櫥外是他()浩瀚的愛!
一紙遺囑直如震世春雷,
一宗心愿想見哲人氣概。
讓我們腳步輕輕走進大廳,
佇立豐碑前默默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