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荒廢的角落,也可能照見小小的美好,那叢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廢的角落,也可能照見小小的美好。
人總是企求圓滿;尋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營造,期待在眾物皆備的情境下,開始釋放情感,使人與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於廳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講究地鋪設娟秀的桌巾作為底襯,如此才放心賞花。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實踐一份美,但牽涉的細節有些非人能控制。小處瓶花如此,擴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無法圓滿地被實現,人也在缺憾中驚心度日了。
或許行年漸晚,深知在勞碌的世間,能完整實踐理想中的美,愈來愈不可得,觸目所見多是無法拼湊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間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開了,反而有一份隨興的心情,走到哪裡,賞到哪裡。不問從何而來,不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後一次相別。
遇見那叢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颱風季節,菜價翻了好幾次筋斗。我們決定自力救濟,到那塊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種的地瓜葉。空地挨著屋舍,平常多餘的花籽、樹苗隨手亂種,長得最好的當然是五節芒、雜草。還好,地瓜命硬,勉勉強強奪了一方土地,葉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幾回,束手無策了。
後花園魚池畔,搭著的一面網牆上,落葵任勞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於陽光不足,倒像一隊老兵殘將,仗還沒打完,個個病懨懨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該下山買菜認輸呢,還是再撐幾天尊嚴?落葵是民間常見的草藥之一,據說有利腸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醫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順著牆根網壁爬,一路懸壺濟世。春日結紫珠果時,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濾出紫液用來染素棉紙,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葉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沒機會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寶釧苦守寒窯摘食的馬齒莧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來添了珍貴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禿了。恢復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後,偶爾食箸之際,還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記憶了。
沒想到還有一次緣。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發現的薏苡,卻意外在雜樹間看到豐饒的落葵叢,趕緊跑回家叫人手,拿個大簍子去摘落葵。那條路是荒徑,雖人跡來往,恐怕認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曉得它是鮮美的野菜。
我們摘到日暮黃昏才歇手,歡愉地像詩經時代的女人背一大簍野菜回家,連續幾天,餐餐有一盤快炒蒜爆的葵葉,它特有的嫩液也成為舌癮了。
吃光最後一把落葵,相約再采。才幾天不見,那條荒徑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勞的老婦,她常常開墾廢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紅塑膠繩圍出一畦畦菜圃。詩經時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變成現代老婦的私人田園。她並不知道鐮刀掃倒的,除了落葵還有很多可以用來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記得那叢豐饒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別,但在記憶里,第一次變成最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