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藤是一種巨毒植物,女人要尋短多是去坡上挖黃藤,男人去河邊積水緩流的淺彎毒殺魚蝦,一般也是使用這種東西。至於截一段黃藤打成三個結,插上一皮雞毛或者淋上一碗雞血,差人送給敵方,則是刀兵相見前的最後通牒。一旦到了這一步,意味著事態已經嚴重惡化,不送掉幾條人命,問題就不大可得到解決了。
人們說,馬橋人在民國初年給龍家灘放過一次藤。龍家灘有一個興甲爹,有一天買回一頭牛,路過親戚家,進門去吃酒,牛就系在大門外。酒意到了七八分的時候,他聽得門外牛叫,要一個娃崽到外面去看著。娃崽出去看了一下,回頭說,不知是從哪裡來了一隻黑牛,往他們的牛背上爬。興甲爹很生氣,他的牛剛從街上買回來,哪裡的畜生這樣無聊?還沒讓人家歇一口氣,就來強姦?
眾人湧出門去,沒見到黑牛的主人。興甲爹的侄兒剛才多喝了一點,借著酒力,操一把火叉猛戳過去,居然一下就直溜溜地插人黑牛的腿瓜間。畜生大叫一聲,帶著晃晃蕩盪的火叉把跑了。據說這一叉扎得太深,傷了心臟,牛跑回去當天還是死了。
牛是馬橋的。馬橋第二天就差人送來了帶雞血的黃藤。
一場械鬥鬧了上十天,馬橋人沒占到半點面子。龍家灘的彭家是一個大詞堂,串通了遠近三十六個弓的彭姓人來撲寨,要一舉剷平馬橋。馬橋人寡不敵眾,絕境之下只得請來中人調解。調解的結果,馬橋人不但沒有討還牛錢,還拆屋賣谷,賠給龍家灘一面銅鑼,四頭豬,六桌酒席,才把事情了結。去龍家灘送禮的馬橋代表敲著鑼,四老四少一共八個,一律在頭上扎著神頭,背上背著一束稻草,表示接受失敗的羞恥。他們雖然也接受了對方的一罈子和氣酒,回到村里淚流滿面,在祖宗牌位前一個個長跪不起,口口聲聲對不起先人,活著還有什麼臉面?他們徹夜喝酒,喝紅了眼,然後爭著吞了黃藤。第二天早上,八具已經硬了的屍體抬出祠堂,全村男男女女呼天喊地一片哀嚎。我在幾十年以後挖的野墳,據說有幾座就是這些人的。兆青嘆了口氣,說這些人的後人絕的絕了,跑的跑了。兆青還說,放藤的那年正是荒年,死的人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漿都不管飽,所以墳里現在長不出什麼萵瑋,是很自然的事情。
墳地上歇工的時候,馬橋的男人們瞥一瞥亂七八糟的屍骨,離得儘量遠一點,目光還有些虛,紛紛要萬玉喊幾聲。大概這也是壯膽的一種辦法。萬玉蜷曲在一個避風的上坎下,把凍得紅紅的鼻子撤了一把,甩下一把鼻涕,懶懶地唱了一節:
四個兄弟四個角,
手拿牛角各走各,
五百年後葉歸根,
手掌手背打不脫。
老大走了東南嶺,
老二過了西北坡,
老三下了明珠海,
老四渡了通天風
五百年後五百年,
天天等到()太陽落。
四方大路空悠悠,
兄弟何時角對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