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長年幹著粉筆黑板營生的我們,生活當然很枯燥,非有相當娛樂調劑不可。但樗蒲我不懂,酒食徵逐嫌煩,看電影怕渡江,拍球野遊,又不能常得伴,求其獨樂之道,只有音樂和繪畫了。音樂,我裝有一具礦石收音機可以接收漢口市無線電台的播音,工作之暇,便享受一點廉價的耳福。繪畫我雖然不大會,高興時也喜歡塗抹幾筆,所以我的書架上除了磊磊落落許多書本以外,還有十來冊珂羅版印的近代名家精品。
近來長夏如年,山居無事,由學校圖書館借來一部美國Osvold Siren《美國收藏中國畫錄》(Chinese Paintings in American Collections)披閱以為消遣。這部拓影共兩大厚冊,收羅唐,宋,元,明名畫共二百號。展卷之下,真箇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初以為自己所藏已萃國畫之精華,今始知見聞之不廣。現在且從這部畫錄中,揀幾幅我個人最為欣賞者來一敘。可惜大部分作品沒有印出標題,只好照著西文翻譯,或按畫意杜撰,不得不請讀者原諒。
關於人物類的作品,佳作如林,第一號《洛神圖》長卷,似是一種連續畫。第一段曹子建持楗擊鼓,有巨首大耳的水神凌波而來。第二段子建立水邊柳下,洛神跨青鸞來與相會。第三段洛神返水鄉,乘六龍之車,張翠羽之蓋。巨鯉左右,天吳後隨。第四段子建率從者乘巨舫渡水。第五段子建坐園中燃雙燭似在祈禱。此畫相傳出晉代顧愷之手筆,董其昌題跋亦稱之為顧氏真跡。但經西洋考古家鑑定,知為宋人摹本。
第五號宋徽宗摹唐張萱《搗練圖》,第六,七,八諸號則為這幅畫每段的放大。圖之左端共有四婦,三婦持杵搗練,一婦右顧,以手自挼其腕似用力久而腕酸。中間兩婦,其一坐地氈上理線,其一坐矮足凳縫紉。右端六人,其二層所搗之練,一婦持熨斗熨之,一小女以手承熨處,一婢以扇扇銅盆中獸炭,一女孩嬉練下。人物大小十二,所事不一,姿態各異:搗者紙上如聞杵聲;紉者縴手引針,若舍所紉物外,不知天地間更有何事;展練者挺腰努腕,力張練使平以受熨;熨者下斗至輕且慎,若恐火候太過灼練焦。各人全心貫注所為事,似不相謀,而其動作,又互相呼應,所以這樣大畫仍有一氣呵成之妙。我所見中國人物畫,神態之栩栩欲活,呼之欲出,「構圖」(Composition)之銖兩悉稱,此畫實為第一。圖中婦女的裝束尤可注意:高髻,額貼「花黃」,長裙短衫,袖口仄小,有近代風。衣服花紋圖案之精雅,勝於今日摩登印花綢。這可見古代人服裝美化高於今人遠甚。婦女體格均頎長豐碩,精力充盈。看了這個以後,覺後代仇十洲費曉樓所畫的那些「癆病美人」竟如糞土。中國民族以漢唐時代為最強,我以為從這畫婦女的體格上也可看出一點。
第三十號《仙境圖》,第三十二號《宮殿圖》,都屬李龍眠真跡。一則樓閣崢嶸,奇峰聳秀,仙靈十餘,翩躚來去;一則萬戶千門,飛甍畫棟,宮女如雲,顧盼生姿,都是魄力很偉大的幅頭。第三十四到三十六號為《斗鬼圖》長卷,也出李氏手筆。松樹數株各大十餘抱,崖洞懸一竹筐,甲兵守護,不知中貯何寶物。一女仙擁皋比眠石床上,床前人骨零亂,三獰鬼各跨虎豹象率鬼卒來攻,另一女自松樹放大毒龍下,鬼卒皆披靡四散。這畫想必有個什麼故事,可惜我沒法去考它。統觀這三大圖:《仙境圖》設色靈幻,《宮殿圖》結構莊嚴,《斗鬼圖》用筆豪放,題材不同,描寫也就有變化,大藝術家的手腕固應如此。如其畫來畫去,總是一套筆墨,那還成其為李龍眠嗎?
第五十六至七十九號,為周季常、林廷珪所繪羅漢佛像。或降龍,或伏虎,或入定,或雲遊,容貌奇古,神情飛動。衣折線條,尤極優美。後世畫佛像頂上圓光但作一白圈,此則透明,光後之物,歷歷可見,惟設色略淡而已。又羅漢像往往黑臉蜷須,耳垂大金環,如尼革羅人。並有黑種侍者,——或即唐人所謂之「崑崙奴」。漢唐時代與外國交通頻繁,所以文人藝家見聞最廣,藝術的領域也最大。周林都是宋代人,畫佛像何以能如此?我想或者是從唐代畫本模仿來的。
九五,九六,九七三號為《諸天圖》,據說是吳道子所畫,但經鑑定,知系元人摹本。印度是富於幻想的民族,神境想像之■闊壯麗,罕有其倫。三十二天,更其想入非非,出人意表。這三幅畫香幢寶蓋,龍駕象車,八萬天童,霧積雲委,也極其莊嚴之致。是顯明的受印度文化影響而產生的藝術。
仇英真跡有《彈箜篌圖》,《相馬圖》,而我最喜歡一七一號的《鬥雞圖》。雄雞一對斗於金階之前。一位皇帝模樣的人騎著白馬,宮女宦官簇擁前後,並有許多庶民扶老攜幼共來觀看。看了這圖,令我聯想到許多天寶時代的風流韻事。這畫中的皇帝,想必就是那位風流天子唐明皇吧?還有許多元明無名畫家的作品,亦稱上選。
動植類的寫真,好的比較少。第三號宋人摹韓乾《呈馬圖》,西域汗血名駒黑二白一,牽以胡奴數人,並有番僧二人前導。馬背障泥及人物衣裳皆有金繡。障泥繡甲士馳馬尤精。按韓乾為曹霸弟子。杜甫詩云「乾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似乎韓所畫馬不及其師遠甚。但現在看來他畫的馬固然不十分像真馬——中國人畫動物只有蟲鳥逼真——可是除了元代的趙子昂,似乎更沒有第三人及得他。
第四四號清高宗命金廷標摹宋代陳容《雲龍圖》,鈐有「太上皇帝」和「古稀天子」、「乾隆賞鑒」、「嘉慶御覽之寶」,高宗並親題二詩。畫中龍八九條盤旋雲霧山水之間,蜿蜒翻騰,鱗甲如生。山澗石色如積鐵,樹木皆倒垂,橫柯作拿攫勢,與龍倔強之態相稱。中國的龍原是「力」的象徵,此畫可說能將「龍」的精神傳出,宋以後的龍便失去這「力」的優點了。
第一百號郭乾佑畫鷹。大澗水上著老樹一株,柯乾臃腫,滿緣藤絡,蒼鷹二棲枝間,頗具搏擊的雄姿。第一二六,一二七號,元人《八駿圖》,一四二號宋人《沙汀落雁圖》,一九二號周淵《雙鹿圖》,一九三號龔開《柳陰白鷺圖》,一九四號明人《雙猿圖》,一九五號黃筌《鴛鴦圖》,均具有特別精彩。
第一二五號管道升畫竹一幅,有其姊姚管道果題跋。書法秀媚勁拔,絕似趙子昂。我們只知道管夫人善畫,不觀這畫,又哪能知其姊亦善書,於我總算一個新發現。第八十號宋人畫荷花,仿徐熙體。徐熙畫我未嘗見,於今才知道他的花卉是寫實派。因為那荷花顏色之鮮潤,真像才從池子裡摘出來的。
山水類最值得欣賞者為二二至二四號之董源山水長卷。鄭孝胥題「北苑真筆」四大字,旁又有「宣統辛亥正月十四日獲觀於朴孫都護之半畝園」小字兩行。這畫前半幅為山景巒岫迴旋,樹木森郁;後半幅為江景,白練平鋪,遙峰隱約,筆墨雄秀蒼潤,力透紙背。後來王石谷等有此功夫無此氣魄,模仿或能到,獨創則不能。此等畫真有驚心動魄之觀,後代實為少見。
第八二號大橫幅相傳為巨然筆,奇峰■岏,夾江羅立,如戟如劍,森森逼人。日光下照,斑駁異色,明暗瞭然。描寫光線變化,其工妙不下於西洋繪畫中的印象派。但西洋印象派可以藉助於光學而中國舊式繪畫則全靠回憶和想像,更不容易。
第一三一號《雙松湖亭圖》,一三二號《深山訪隱圖》,一三三號《秋水始生圖》,一五六號《柴門歸客圖》,皆明人大幅立軸,氣息深穩,局勢宏闊。《柴門歸客圖》意境最佳,明月在天,高峰靜峭,時間似在深夜。松竹圍繞之中有一雙扉嚴扃的茅屋,一客自遠道來,跨馬背,地置行李一擔,挑夫力撾扉,呼屋中人起。蘆渚,流水,亂石,煙樹,隱約月光中,有似迷離的夢境,看了令人聯想古人許多詩句。這種恬靜的境界,蕭散的生活,現代是求之不得了。
一七四號藍瑛《嵩山高》,一七八號郭熙《冬山圖》,一八九號許道寧《冬山行旅圖》,其工固不必說,但我最愛的卻是一○五號明人山水橫幅,一三七號明人大立軸,和一九八號大立軸。這幾幅山水的皴法都與近代的大相逕庭,全用乾皴,不假渲染,筆力略弱者,便無所藏拙。巒岫樹木水石房屋等畫法又一一逼真,有西洋畫之寫實,而又具中國畫之神韻。一九八號據說出於宋代王詵,但筆法又似清代袁江。時代頗難考定。這幅畫規模之大,結構之精,更令人目瞠口呿,嘆為觀止。在這部畫錄中間,山水畫之以工力表見者,此畫當首屈一指。另外小品為一六二號吳道子(?)《竹松圖》,一三九號元人雪景,一七六,一七七號許道寧山水,筆墨均揮灑自如,個性流露。不及一一敘述。
看了這一部中國畫錄,我有幾個感想,可以在這裡贅述一下。記得梁啓超先生在《情聖杜甫》裡曾說「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這話曾引起新文學評壇一場大辯論。誰勝誰負,暫不去管它,我個人的意見卻很以梁氏為然。以中國山水畫為例,便可以看出。中國山水晉代是萌芽時期,唐代是進步的時期,宋,元,明三代則為發展最高的時期,今人所長,古人已有;古人所長,今人反無。譬如我們常見的中國山水畫最不講究「透視學」(Peispective),一幅之上,萬壑千岩,重複合沓。甚至遙峰之頂,忽見帆檣,近水樓台的體積,小逾樹杪的飛鷺。但宋明之畫則很少這類毛病。中國山水畫又不講光學,陰陽向背的形勢,混亂不清,但前文所舉的董源,巨然,王詵均為十世紀的人,對於這個,反知道注意。古人作畫取景極多變化,今人則如一個模子倒出。科學固然隨時代進化,藝術文學之事卻未必一定後來居上,這可證明了。但這中間應當還有一個原因在:古人取法大自然,且富於創造的精神,以蹈襲為恥;而後人既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說所誤,專去弄那「文入畫」「寫意畫」的玩意兒,又與自然隔絕,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為能事,模仿的畫好像八股中的「賦得詩」,自然要墮落到陳陳相因,了無新意的途徑上去了。
古人作畫講究大結構,如上文所舉李龍眠董源長卷,元氣淋漓,魄力磅礴,富有藝術上「偉大」,「雄厚」,「莊嚴」,「崇高」諸優點。相對之頃,如聆金鐘大鏞之鏜■,如睹萬馬列陣之堂堂,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如臨宗廟殿堂之肅穆,令人耳目發皇,精神壯旺。這才可以象徵一個大藝術家的力量,一個擁有數千年文物歷史民族的心靈。後代文化頹廢,畫家也思想侷促,氣象凋耗,這類「大手筆」,便不容易見到了。所以清代平金川等歷史畫只好假手於西洋教士郎世寧,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獎勵不出一幅可觀的史跡畫。近來一些自命名家的藝人只知畫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一隻哈叭狗似的獅子,幾匹雛雞,幾條小魚,而且鹵莽決裂,古法掃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藝術的反叛」,還要一次兩次到外國陳列去,使那些沒有見過中國精品的西洋人以為中國畫原來如此,我真想替中國真正藝術叫冤了。
中國原是個敗落的舊家,破銅爛鐵堆積很多,珍寶古玩可也不少。這幾十年來外人挾其雄厚的財力,和精明的賞鑒眼光,巧取豪奪,不知弄了我們多少好東西去。吳世昌在《大公報》《史地周刊》上所發表《近五十年中國歷史文物之喪失》和《我國石刻及古畫之流出海外》兩篇文字,中國文物被攘奪於異邦人之多,令人驚愕。今年古物運英,引起國人的反對,說恐怕國寶有失,無物可贖,用意未嘗不善,但我們須知道實際上故宮精華,久已被那些白蟻式的管理人暗中蛀蝕得差不多,這次出洋的古物恐怕在故宮中只算得二三等的貨色罷了。我們雖不勝其敝帚自珍之情,人家見了,也許還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呢。就像這一部《中國畫錄》吧,裡面的精品,故宮裡現在又何嘗找得出?一國的文物為國民思想情感之所寄託,文物被人搶奪了去,其關係之大不下於土地和主權的喪失。我們看外國人如何寶愛他們的文化結晶,回頭再看我們一班不爭氣的子孫將祖宗珍貴的遺傳,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無地。而且中國歷史文物究竟不是無盡的寶藏,經得幾回消耗(),再過十年,我們這民族恐怕要成為像斐洲土人一樣赤裸裸地一無所有的民族了吧?何況我們那個同文同種的好鄰居,正在努力接受我們文化的遺產,以便將來移花接木,向世界誇耀自己為東亞文明世家,我們這些祖宗的心血結晶,在將來世界人的眼裡,也許要認為是別人的光榮吧?法國勞郎司教授(P. A. Laurens)曾說中國民族是個「犧牲的民族」(Une Nation Sacrifiée),血與汗的努力是她的分,成功的果子,卻讓別人享受。我看了這些流到海外的藝術品,想到將來種種情景,又怎樣能不為這可憐的犧牲者的前途,放聲一哭!
(選自《文學》雜誌,1935年11月,5卷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