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暑假以來,仿佛得了什麼懶病,竟沒法振作自己的精神,譬如功課比從前減了三分之一,以為可以靜靜兒地用點功了,但事實卻又不能,每天在家裡收拾收拾,或者踏踏縫紉機器,一天便混過了。睡在床上的時候,立志明天要完成什麼稿件,或者讀一種書,想得天花亂墜似的,幾乎逼退了睡魔,但清早起床時,又什麼都煙消雲散了。
康屢次在我那張畫稿前徘徊,說間架很好,不將它畫完,似乎可惜。昨晚我在園裡,看見樹後的夕陽,畫興忽然勃發,趕緊到屋裡找畫具!呵,不成,畫布蒙了兩個多月的塵,已變成灰黃色,畫板,塗滿了狼藉的顏色,筆呢,縱橫拋了一地,鋒頭給油膏凝住,一枝枝硬如鐵鑄,再也屈不過來。
今天不能畫了,明天定要畫一張。連夜來收拾,筆都浸在石油里,刮清了畫板,拍去了畫布的塵埃,表示我明天作畫的決心。
早起到學校授完了功課,午膳後到街上替康買了做襯衫的布料,歸家時早有些懶洋洋的了。傍晚時到涼台的西邊,將畫具放好,極目一望,一輪金色的太陽,正在晚霞中漸漸下降,但他的光輝,還像一座洪爐,噴出熊熊烈焰,將鴨卵青的天,煅成深紅。幾疊褐色的厚雲,似爐邊堆積的銅片,一時尚未銷熔,然而雲的邊緣,已被火燃著,透明如水銀的融液了。我拿起筆來想畫,呵,雲兒的變化真速,天上沒有一絲風,——樹葉兒一點不動,連最愛發抖的白楊,也靜止了,可知天上確沒有一絲風——然而他們像被風卷颭著推移著似的,形狀瞬息百變,才氳氤蓊鬱地從地平線裊裊上升,似乎是海上湧起的幾朵奇峰,一會兒又平鋪開來,又似幾座縹緲的仙島,島畔還有金色的船,張帆在光海里行駛。轉眼間仙島也不見了,卻化成滿天燦爛的魚鱗。倔強的雲兒呵,哪怕你會變化,到底經不了烈焰的熱度,你也銷熔了!
夕陽愈向下墜了,愈加()鮮紅了,變成半輪,變成一片,終於突然地沉了;當將沉未沉之前,淺青色的霧,四面合來,近處的樹,遠處的平蕪,模糊融成一片深綠,被胭脂似的斜陽一蒸,碧中泛金,青中暈紫,蒼茫炫麗,不可描擬,真真不可描擬。我生平有愛紫之癖,不過不愛深紫,愛淺紫,不愛本色的紫,愛青蒼中薄抹的一層紫,然而最可愛的紫,莫如映在夕陽中的初秋,而且這秋的奇光變滅得太快,更教人戀戀有「有餘不盡」之致。荷葉上飲了虹光將傾瀉的水珠,垂謝的薔薇,將頭枕在綠葉間的暗泣,紅葡萄酒中隱約復現的青春之夢,珊瑚枕上臨死美人唇邊的微笑,拿來比這時的光景,都不像,都太著痕跡。
我拿著筆,望著遠處出神,一直到黃昏,畫布上沒有著得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