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的性情是很孤僻的,常常對我說:「我想尋覓一個水木清華的地方,建築一所屋子,不和俗人接見,在那裡,你是夏娃,我便是亞當。」
我的脾氣,恰恰和他相反,愛熱鬧,雖不喜交際,卻愛有幾個知心的朋友,互相往來,但對於塵囂,也同他有一樣的厭惡,因為我的祖父,都是由山野出來的,我也在鄉村中生活了多少時候,我原完全是個自然的孩子呵!
康因職務的關係,住在S埠,我和他同居在一處,他每天到遠在二三十里外的工廠里去上工,早上六點鐘動身,晚上六點鐘才得回家,只有星期日方得自由。
他上工去後,我就把自己關閉在一個又深又窄的天井底,沈沈寂寂,度過我水樣的年華。偶然出門望望:眼只看見工廠煙囪裊裊上升的黑煙,耳只聽見隆隆軋軋的電車和摩托卡,我想念著我從前所愛的花,鳥,雲,陽光……但這些東西不但閃躲著,不和我實際相接觸,連我的夢境裡都不來現一現了,於是我的心靈便漸漸陷於枯寂和煩悶之中。
我曾讀過都德《磨房文牘》,最愛那《西簡先生的小羊》的一篇。咳,現在我也變成這小牡羊了,雖然系在芳草芊芊的圈子裡,卻望著那邊的崇山峻岭,幻想那垂枝的青松,帶刺的野參華,銀色的瀑泉,晚風染紫了的秋山,鼻子向著遙天,「咪!」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叫喚。
某年,即S埠為五十年未有之大熱所燃燒的一年,某月,即秋聲和鴻雁同來之一月,我們由S埠搬到S城裡來了。
起先,康接著S城某大學的聘書,請他為大學理科主任,並允由學校賃給我們屋子一所。那時我們並不知新屋是怎樣一個形式,想像那或是幾間平房,有一個數丈長寬的庭院,庭中或者還有一二棵樹,但這於我已經很好,我只要不再做天井底下的蛙,耳畔不再聽見喧鬧的車馬聲,於願已足,住屋就說狹小,外邊曠闊清美的景物,是可以補償這個缺點的。所以康接到聘書之後,心裡尚在踟躕不決,我卻極力地慫恿,呵!西簡先生的小羊,已經厭倦了柵和圈了,它要毅然投向大自然的懷抱里去。
康於是決定了赴S城教書的計畫。
行李運去之後,康先去布置,我於第二天帶了些零碎的東西離開了S埠。
我雖然在S城住過半年,但新屋的路卻不認識,同車夫又說不明白,我便到H女學校請校長洛女士引導,因為我曾在這個學校授過課,和洛女士頗有交情。
洛女士是美國人,性情極為和藹,見我來很高興,聽見康也來S城教書,更為歡喜。她請我坐了,請出她朋友沙女士來陪我,又倒給我一杯冰檸檬水。兩個鐘頭在火車裡所受的暑熱,正使我焦渴呢,喝了那杯水真有甘露沁心的爽快。
我談起請她引導去看新屋的話,洛女士說:「那屋子很好,我常常想住而不可得,你們能夠賃到這樣的屋,運氣真不錯呀!」
「她們住在這樣精雅的屋子裡還羨慕我們的屋麼?」我暗想。
喝完冰水後,她和沙女士引我走出學校,逆著剛才來的道路,沿著河走了十分鐘,進了一堵牆,我們便落在一片大空場之中,場中只有一個小茅廬余無別物。我正在疑惑,洛女士指著屋後一道矮牆,和一叢森森的樹木說:
——你們的屋子在這牆裡。
推開板扉,走進那園,才發見了一座極幽蒨的庭院。
呵!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走到屋前,康聽見我們的聲音,含笑由屋中走出,洛女士和他寒暄了幾句話,便作別去了。
等她轉過身去,我就牽著康的手,快樂得直跳起來:
——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
我們牽著手在園裡團團地走了一轉,這園的風景便都瞭然了。
園的面積,約有四畝大小,一座坐北朝南半中半西的屋子,位置於園的後邊,屋之前面及左右,長廊圍繞,夏可以招涼風,冬可以負暄日。
這園的地勢太低而且雜樹蒙密,日光不易穿漏,地上有些潮濕。所以屋子是架空的,離地約有六七尺高,看去似乎是樓,其實並不是樓,屋子下面不能住人,只好堆煤,積柴,或者放置不用的家具。
園中尚有一個土墩,土墩上可以眺望牆外廣場中青青的草色,和那一雙秀麗的塔影。
園中的草似乎多時不曾刈除了,高高下下長了許多雜草,草里纏糾著許多牽牛花,和蔦蘿花,猩紅萬點,映在淺黃濃綠間,畫出新秋的詩意。還有白的雛菊,黃的紅的大理花,繁星似的金錢菊,丹砂似的雞冠,也在這荒園中雜亂地開著。秋花不似春花,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藥的妍艷,不過給人以溫馥之感,你想於溫馨之外,更領略一種清遠的韻致和幽峭的情緒麼?你應當認識秋花。
講到樹,最可愛的莫如那幾株合抱的大榆樹了,樹幹臃腫醜怪,好像畫上畫的古木,青苔覆足,常春藤密密地蒙蓋了一身,測其高壽至少都在一二百歲以上。西邊一株榆樹已經枯死了,紫藤花一株,附它的根蜿蜒而上,到了樹巔,忽又倒掛下來,變成渴蛟飲澗的姿勢,可惜未到春天,藤花還沒有開,不然綠雲深處,香雪霏霏,手執一卷書,坐在樹上,真如置身於華嚴界裡呢。
有一株雙杈的榆樹最高,天空裡閒蕩的白雲,結著伴兒常在樹梢頭游來游去,樹兒伸出帶癭的突兀的瘦臂,向空奮拏,似乎想攫住它們,雲兒卻也真乖巧,只永遠不即不離地在樹頂上遊行,不和它的指端相觸,這樣撩撥得樹兒更加憤怒,臂伸得更長,好像要把青天抓破!
春風帶了新綠來,陽光又抱著樹枝接吻,老樹的心也溫柔了,它拋開了那些討厭的雲兒,也來和自然嬉戲。你看,它有時童心發作,將清風招來密葉里,整天飄飄渺渺地奏出仙樂般的聲音。它們拚命使葉兒茂盛,蒼翠的顏色,好像一層層的綠波,我們的屋子便完全浸在空翠之中,在樹下仰頭一望,那一片明淨如雨後湖光的秋天,也幾乎看不見了。呀!天也讓它們塗綠了!綠天深處,我們真箇在綠天深處!
「這園子雖荒涼,卻富有野趣,」康笑著對我說,「如果隔壁沒有別人搬來,便可以算做我們的地上樂園了啦!」
我沒有答他的話,只注視著那些大榆樹,眼前仿佛湧現了一個幻象:
杲杲秋陽,忽然變得炫目強烈了,似乎是赤道下的日光。滿園的樹,也像經了魔杖的指點,全改了樣兒;梧桐亭亭直上,變成熱帶的棕櫚,扇形大葉,動搖微風中,篩下滿地日影,榆樹也化成參天拔地的大香木,綴著滿樹大朵的花和累累如寶石如珊瑚如黃金的果實,空氣中香氣蓊葧,非檀非麝,令人慾醉。
長尾的猴兒,在樹梢頭竄來竄去,輕捷如飛,有時用臂兒鉤著樹枝,將身懸在空中,晃晃蕩盪地打鞦韆頑玩。驕傲的孔雀,展出它們錦屏風般大尾,帶著催眠的節拍,徐徐打旋,獻媚於它們的雌鳥。紅嘴綠毛的鸚哥和各色各樣的珍禽異鳥,往來飛舞,不住地唱出妙婉的歌聲。
樹下還有許多野獸哩,但它們都是馴擾不驚的。毛鬣壯麗的獅子抱著小綿羊睡覺,長頸鹿靜悄悄在數丈高的樹上摘食新鮮葉兒,擺出一副哲學家的神氣,金錢豹和梅花鹿在林中競走,白象用鼻子在河中汲水,仰天噴射,做出一股奇異的噴泉,引得河馬們,張開闊口,哈哈大笑。
這裡沒有所謂害人的東西,鱷魚懶洋洋地躺在岸邊,做它們沙漠之夢去了,一條條紅綠斑斕的蛇,並不想噬人,也不想勸人偷吃什麼智慧的果子,只悠閒地盤在樹上,有時也吱吱地唱它們蛇的曲子,那聲音幽抑,悠長,如洞簫之咽風。
這裡的空氣是鴻蒙開闢以來的清氣,尚未經過市場塵埃的溷濁,也沒有經過潘都蘭箱中蟲翅的擾亂,所以它是這樣澄潔,這樣新鮮,包孕著永久的和平,快樂,和莊嚴燦爛的將來。
林之深處,瀑布如月光般靜靜瀉下,小溪兒帶著沿途野花野草的新訊息,不知流到什麼地方去,朝陰夕陽,氣象變化,林中的光景也是時刻不同的,時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時而隱於銀紗般的霧裡……流泉之畔,隱約有一男一女在那裡閒步。那就是人類的始祖,上帝用黃土摶成的人,地上樂園的管領者。
…………
「你又痴痴兒地想什麼()呢?我們進屋裡去罷。」康用手在我的肩上一拍,呵!一切的幻象都消失了,我們依然在這紅塵世界裡。
世上哪有絕對的真幸福呢?我們又何妨將此地當做我們的「地上樂園」。
一切我們過去生命里的傷痕,一切時代的煩悶,一切將來世路上不可避免的苦惱,都請不要闖進這個樂園來罷,讓我們暫時做個和和平平的好夢。
烏鴉,休吐你不祥之言,畫眉,快奏你新婚之曲!
祝福,地上的樂園,祝福,園中的萬物,祝福,這綠天深處的雙影!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