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時,君璧和我便將露德三天旅程的節目,一一安排妥當了。朝聖的正務之外,我們還該在那雄峻秀麗的庇倫尼斯叢山里,作點探奇攬勝之舉,才算不負此行。她說露德之北有名勝曰歌泰(Cauterets),瀑布最為有名。峰頂有一湖,名曰戈貝(Lac Gaube),景尤靈異。三十年前,她與其師汪氏夫婦及其夫仲明先生曾赴該鎮小住半月,幽趣至今難忘。明年決定率領三個兒子,再去那裡消夏。因我此次東返故國,再來無期,所以願意今日陪我去玩一趟。君璧待朋友的慷慨是最可稱頌的。若在他人,對於一個前已住過,將來還想再去的地方,誰願意伴我此時去游呢?
六月二日上午,到公共汽車站搭遊覽車啟行,座位昨已預定,票價並不甚貴。因天氣晴美,遊客頗多,一共有十四五輛客車,魚貫行於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好像是火車的長列。一路萬峰插天,巒光照眼,松杉夾道,綠陰如沐。庇倫尼斯叢山之北屬法境,其南則屬西班牙境,這座橫斷山脈,作了兩國的天然分界。西班牙人常自負此山乃他們的國防要塞,不啻千仞金城,敵人雖有雄師百萬,輕易也不能攻入。我以為此山很像我們對日抗戰時東有三峽之險,西有劍閣之雄的四川。二十世紀科學時代,新武器雖橫厲無前,地理的限制仍未能完全打破,無怪二次大戰時,各國難民都想逃入西班牙,尋求安全的保障,也無怪美國現在積極援助佛郎哥,希望將來大戰發生時,西班牙能成為歐洲最後防線了。
車行三小時左右,一路見了無數瀑布,到達歌泰鎮,一座飯店,正築在大瀑布之上。時已近午,遊客紛紛下車,入店果腹。客車則停在一個空場裡相待。那些車子似在告訴我們:我們的效勞至此為止,以後訪問山靈,結識湖仙,只有請尊客們拜勞自己的玉趾吧。
那戈貝湖遠在十餘里外的山頂,要翻過好幾個山頭,任何交通工具都無法上去,山腳下有以馬出賃者,來回一次,索價一千五百法郎,我想賃以代步。但當時僅有一馬,二人不能並跨,且山路險巇,我和君璧雖都有點騎馬經驗,但荒疏已久,若有蹉跌,事非兒戲。只有借重自己的四肢,手足並用地,一步一步爬上去。山路雖不甚陡峭,病後體虛的我,感覺吃力異常。一路坐下休息,遇峰頭則曲折上升,歷幽谷則盤旋下降,足足走了兩個鐘頭,遇見幾次陣雨,才達於戈貝湖邊。
那片湖雖不大,也有數華里的周圍,因其位於萬山深處,高峰頂上,人跡不易到,所以湖的四周,長林豐草,麋鹿出沒,又汊港歧出,蘆荻叢生,鳧雁為家,那蒼莽中的嫵媚,雄渾中的明秀,疏野中的溫柔,倒像一個長生蠻荒的美麗少女,不施脂粉,別有風流;又似幽谷佳人,翠袖單寒,獨倚修竹,情調雖太清冷,卻更增其翛然出塵之致。但我們所愛於她的,則是她所泛的那種靈幻之光。湖水澄澈,清可見底,本來碧逾翡翠,映著蔚藍的天色,又變成太平洋最深處的海光。再抹上幾筆夕陽,則嫩綠、明藍、淺黃、深絳,暈開了無數色彩。不過究竟以「藍」為主色。那可愛的藍呀,那樣明艷,又那樣深湛,那樣流動,又那樣沉靜,像其中蘊藏著宇宙最深奧,最神秘的謎,叫你只有坐對忘言,莫想試求解答。
湖邊有一小屋,乃獵人所()遺,據說秋冬之際,常有人來此獵雁。記得徐霞客遊記,他曾攀登雁盪絕頂,見一大湖,南來野鳧,來此停泊,千百為群。可見山巔之湖澤,乃空中旅客最歡喜的停留站。不過像戈貝湖這麼小,即有雁來歇翅,想為數也不太多吧。
山中氣候,本易於變化。我們上山時,本已數次遇雨,當我們踞坐湖邊,欣賞湖景之際,忽見遙峰起雲數縷,俄即布滿天空,大雨傾盆而降,只有奔赴那獵人的小屋,託庇於其檐下。檐溜淙淙,勢若奔泉,衣服多少受些沾濕。只愁雨勢不止,今晚難歸,誰知山上氣候之善變,有似哭笑無常的小兒,半小時後,又復雲開日出,乃遵原路下山。下山自比上山快,不過一小時,便回到歌泰鎮了。
我們在原來的飯店前休息,吃了帶來的點心。雨後瀑布,氣勢忽增三倍的雄壯。但見那翻銀滾雪的浪頭,一陣緊似一陣,洶洶然奔騰而來,衝激岩石,噴沫四濺,聲如殷雷動地。天台雁盪,我未曾到過,君璧說瀑布的壯觀,亦未能過此。大自然的喜怒哀樂,隨時地而異。高山是她的雍穆矜嚴,大海是她的曠邈深遠,和風麗日,是她的歡欣,雲暗天低,是她的愁悶,疾風捲地,迅雷破屋,則是她的憤怒。飛瀑奔濤,是她的什麼呢?我以為應該說是她才思奔放,沛然莫御,所謂「詞源倒瀉三峽水,筆陣橫掃千人軍」,杜少陵這兩句好詩,想必是瀑布給他的啟示。君璧攝影數張,答應洗出後,寄我於台灣。
客車司機來喚,大家又復登車,下午四時半回到露德。我們雖甚疲勞,精神卻極愉快,在公寓晚餐後,又赴聖母大堂,去看今晚的提燈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