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逃出熱浪包圍的上海,在海船上噏受海上的清風,便覺精神煥發,渾身充滿了蓬勃的活力。好像一株被毒日暍得半枯的樹,忽然接受了一陣甘霖的潤澤,垂頭喪氣的枝葉又回過氣兒來,從那如洗的碧空裡,招魂似的,招回它失去多時的新鮮綠意,和那一份樹木應有的婆娑弄影的快活心情。
普安輪船因為今天有霧,不敢快開,所以到岸時,比平時遲了兩個鐘頭。康和周君來碼頭接我,他雖來青島已有一周左右,但胃口仍不甚好,還是那麼清癯如鶴。我所病不過是暑,一到清涼世界,病即霍然若失,他則才從真正的病魔爪下掙扎出來,想必還要在這個好地方休息一年半載,才可恢復原來的健康。
近處萬瓦鱗鱗,金碧輝映,遠處紫山擁抱,碧水縈迴,青島是個美麗的仙島,也是我國黃海上一座雄關。百餘年前被德國人藉口一件教案強行割據,十餘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行將失敗之際,又被日本人趁機攫作囊中物,現在才歸入我國版圖。只願這一顆瑩潔的明珠,永久鑲嵌在我們可愛的中華冠冕上,放著萬道光芒,照射著永不揚波的東海,輝映著五千年文明文物的光華!
海中雖汽艇如織,舊式帆船也多得不可勝數。那葉葉布帆,在銀灰色的天空和澄碧的海面之間,劃下許多剛勁線條,倒也饒有詩情畫意。聽說這都是漁船,青島居民大都靠捕魚為生,無怪漁船如此之眾。完全近代化的青島,居然有這古香古色的點綴,可說是別處很難看見的奇景呢。
青島所給我第一個印象是樹多。到處是樹,密密層層的,漫天蓋地的樹,叫你眼睛裡所見的無非是那蒼翠欲滴的樹色,鼻子裡所聞的無非是那芳醇欲醉的葉香,肌膚所感受的無非是那清涼如水的爽意。從高處一看,整個青島,好像是一片汪洋的綠海,各種建築物則像是那露出水面的島嶼之屬。我們中國人說綠色可以養目,英國十八世紀也有個文人寫了一篇文章,將這個理由加以科學和神學的解釋,他說道:別的顏色對於我們視神經的刺激或失之過強,或失之過弱,惟有青綠之色最為適宜,造物主便選擇了這個顏色賜給我們,所以我們的世界,青綠成為主要的部分。這道理也許是對的吧。
我常自命是個自然的孩子,我血管里似流注有原始蠻人的血液,我最愛的自然物是樹木,不是一株兩株的,而是森然成林的。不過誕生於這現代社會,受了詩書的陶冶,和各種物質文明的薰染,我的蠻性已被過濾得所余無幾了。因此那充滿毒蛇猛獸的赤道森林,我不敢領教;連綿千里,黑暗不見天日的非洲某些地區的森林,也思而生畏。我只歡喜都市或鄉村人工培植的茂密樹林,像從前歐洲和今日青島所見的,便感滿足。這文化溫床培養出來的脆弱靈魂,說來未免太可憐了。
不過像巴黎的盧森堡,波魯瓦,里昂的金頭公園,雖萬樹如雲,綠陰成幄,我可不大中意,為的遊人太多,缺乏靜謐之趣。你的心靈不能和自然深深契合,雖置身了無纖塵的水精之域,仍不啻馳逐於軟紅十丈的通衢,還有何樂趣之足道?
我畢生不能忘記的是十年前里昂中法學校附近菩提樹林的散步。那裡有好幾座菩提樹的林子,樹身大皆合抱,而潤滑如玉,看在眼裡令人極感怡悅。這才知道臃腫多癭的老樹,只有圖畫裡好看,現實世界裡「嘉樹」之所以為「嘉」,還是要像這些正當盛年的樹兒才合條款。仰望頂上葉影,一派濃綠,雜以嫩青、淺碧、鵝黃,更抹著一層石綠,色調之富,只有對顏色有敏感力的畫家才能辨認。怪不得法國有些畫家寫生野外之際,每一類油彩要帶上五六種,譬如藍色,自深藍、靛藍、寶藍、澄藍,直到淺藍,像繡線坊肆的貨樣按層次排列下來,他種顏色類是。這樣才可用一枝畫筆攝取湖光的滉漾,樹影的參差,和捕捉朝暉夕陰,風晨月夕光線的變幻。大自然的「美」是無盡藏的,我們想替她寫照也該準備充分的色彩才行。我們中國畫家寫作山水,只以花青、藤黃、赭石三種為基本,偶爾加點石綠和朱標,調合一下,便以為可以對付過去,叫外國畫家看來,便不免笑為太寒傖了。
散步倦了,不妨就著那軟綿綿的草地坐下來,將身倚靠樹上。白色細碎的花朵,挾著清香,簌簌自枝間墜下,落在你的頭髮上,衣襟上。仲夏的風編織著樹影、花香與芳草的氣息,把你的靈魂,輕輕送入夢境,帶你入沉思之域,教你體味宇宙的奧妙和人生的莊嚴,於是你的思緒更似一縷篆煙,裊然上升寥廓而游於無限之境。
菩提樹有大名於印度,釋迦便是在這種樹下悟道的。我不知法國的菩提樹是否與印度的屬於一類。總之,這種樹確不是詩人的樹,而是哲學家的樹。你能否認這話嗎?請看它挺然直上,姿態是那麼的肅穆、沉思,葉痕間常洩漏著一痕愉悅而智慧的微笑。
回到祖國,我常感覺心靈的枯燥,就因為郊野到處童山濯濯,城市更湫隘污穢,即說有幾株樹,也是黃萎葳蕤,索無生意,所以我曾在《鴿兒的通信》裡大發「故國喬木」之嘆聲。
記得我初到青島時,曾對我們的居停主人周先生說:
「青島,果然不愧這一個『青』字,從前國人之所以名之為青,想必是為了這裡樹多的緣故。」
「您錯了。」我們的居停主人笑著說道,「這地方如真算個島,則從前的時候當呼之為『赤島』——青島之東,有一個真正的小島,其名為赤——而不能名之為青。因為它在德國人割據以前,原也是個不毛之地。
「從前的青島,都是亂石荒山,不宜種樹。德人用了無數噸炸藥,無數人工,轟去了亂石,從別處用車子運來數百萬噸的泥土,又研究出與本地氣候最相宜的洋槐,種下數十萬株。土壤變化以後,別的樹木也宜於生長,青島才真的變成青島了。」
別人從不能種樹()的石山上,蠻種出樹來,我們有無限肥沃的土地,卻任其荒廢,這是哪裡說起的話!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