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此來是想向我打聽點老年人的生活狀況,好讓你去寫篇文章。好的,好的,朋友,我願意將所知道的一切供給你。若有我自己還不曾經驗過的,我可以向同類老人去借。我老了,算早已退出人生的舞台了,但也曾閱歷過許多世事來,也曾幹過一番事業來,我的話也許可以供你們做人方面和行事方面的參考。古人不有過老馬識途的話嗎?雖說現在的道路新開闢的多,臨到三岔口,老馬也會迷了方向。那不妨事,當閒話聽也可以……不要怕我說話多了傷氣,老頭兒精神還好,談鋒很健。況且十個老人九個嚕囌,只愁沒人耐煩聽他,不愁自己沒得說。
你說先想知道老人飲食起居的情形,那很簡單。腸胃作用退化,上桌時不能多吃,但又容易飢餓,於是天然採取了嬰兒「少吃多餐」的作法,平常人一天吃三頓或兩頓,老年人至少五頓。老人又像嬰孩般的饞。我幼小時看見年老的祖母,不論冬夏,房裡總有個生著火的大木桶,玩魔術似的裡面不斷有一小罐一小罐吃的東西變出來。蓮子、花生、蠶豆、核桃仁,每天變換著花樣。她坐在桶邊,慢慢剝著,細細吃著,好像很香甜,而對於她暮年的生活也以此為最滿足。我父親和叔父們在外邊做了官,想接她到任上享享福,住不上一年半載,就嚷著要回故鄉去。因為她實在捨不得離開那隻四季皆春的火桶,和那些自己田地里產生的吃不完的果子。富貴人家便要講究吃銀耳、燕窩、洋參。古時候,七十以上僅僅以衣帛食肉為幸福,未免太寒酸,文明程度太不夠。不過我所說的是富貴人,窮人不但沒有肉吃,還不是一樣要咬緊老牙根對付酸菜頭和醃蘿蔔嗎?
起居完全受習慣支配。習慣這怪物中年時便在你身體裡生了根,到老年竟化成你血肉的部分,生命的一部分。無論新環境怎樣好,老人總愛株守他住慣的地方。強迫老人移居是最殘酷的,不但教他感覺不便,而且還教他感覺很大的痛苦。所以漢高祖迎太公到長安,不得不把豐沛故鄉的父老連同雞犬街坊一古腦兒搬了去——沒有帝王家移山轉海的神力,老太太還是寧願守著家鄉老火桶,而不貪圖兒子任上的榮華。不說教老人移居,他臥房裡床榻几凳的位置,你也莫想移動分毫,否則逼著你立刻還原不算,還要教他半天的咕噥。他的眼鏡盒子原放在抽屜左邊角上,你不能移它到右邊,手杖原擱在安樂椅背後,你不能移它到門後,他伸手一摸不著,就要生氣罵人了。
你口裡雖沒說什麼,心裡定要納罕老人何以這樣難伺候。哈,哈,老人有老人的脾氣,也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脾氣。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更痲煩哩。你聽見過返老還童的話沒有?所謂還童是這樣意義:神明一衰,所有感情意志,言談舉止,都和以前不同,而執拗,偏僻,乖戾,多疑心,易喜怒,易受人欺騙,儼然孩童模樣。這種老人頂不容易對付,論輩分他是你的曾祖父,論性情他是你五歲兒子的弟弟。老萊子彩衣弄皺,擔水上堂仆地佯啼的那一套,我疑心他並非真想娛親,倒是他自己一時的童心來復。他的老太爺和老太太童心一定更濃。不然玩的人可以這麼起勁,看的人卻未必會這麼開心。
你問老人貪吝心較強,是不是真的。喔,這並不假。從前孔聖人也曾說「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據叔本華說,人三十六歲前使用生活力像使用利錢,三十六歲以後便動用血本,年齡愈進,血本動用愈多,則貪得之欲自隨之加強,所以這現象是由於生理關係。但我還要為這話補充一下,我以為除了生理關係以外,生活習慣的陶冶訓練更為切要。少年時用的是父母的錢,當然不知愛惜,到了用自己掙來的錢時,知道其來之不易,就不免要打打算盤了。生兒育女之後,家庭負擔更重,少年時對人的慷慨和豪爽,不得不把地位讓給對兒女的慈心。譬如這筆錢本打算捐給某慈善機關的,忽然想到雄兒前日要我替他買套五彩畫冊,我還沒有買給他呢,於是打開的錢袋,又不由自主地扣上了。這十餘元本想寄給一個貧寒學生的,忽然想到昨日阿秀的娘說阿秀差件絨線衫。啊,別人的事還是讓別人自己去解決罷,哪見得天底下真有餓死的人!年事愈高,牽累愈重,也就愈加看不開,甚至養成貪小便宜的脾氣。人家送禮,一律全收,等到要回禮時,便要罵中國社會繁文縟節討厭。同人家打牌,贏了要人當面給錢,輸了就想賴帳,明知人家想討老人家喜歡,幾個小錢,不至於同他計較。而一見天下雨喘呀喘呀端大盆接屋檐水,孫兒潑了半匙飯在地上趕緊叫人掃去餵雞,兒子給她零用錢,一文不用,寧可塞在牆壁縫裡破棉鞋裡,讓別人偷。又是一般老婆子常態,不必細述。
老人也有老人獨享的清福。朋友,想你也有過趁早涼出門的經驗。早起出門,霧深露重,身上穿得很多,走一程,熱一程,衣服便一件一件沿途脫卸。我們走人生路程的也一程程脫卸身上的負擔,最先脫卸的是兒童的天真和無知,接著是青年的各種嗜好和欲望,接著是中年以後的齒、發、血、肉、脂肪、胃口,最後又脫卸了官能和活動力,只留給他一具枯瘠如臘的皮囊,一團明如水晶的世故,一片淡泊寧靜的歲月。那百花怒放,蜂蝶爭喧的日子過去了。那萬綠沉沉,驕陽如火,或黑雲里電鞭閃閃,雷聲趕著一陣陣暴雨和狂風那種日子過去了。那黃雲萬畝,鐮刀如雪,銀河在天,夜涼似水的日子也過去了。現在的景象是:木葉脫,山骨露,湖水沉沉如死,天宇也沉沉如死,偶有零落的雁聲叫破長空的寥廓。晚上,擁著寬厚的寢衣躺在軟椅里,對著垂垂欲燼的爐火,聽窗外蕭蕭冷雨的細下,或淒淒雪霰的迸落,屋裡除了牆上的答的答的鐘擺聲,一根針掉下地也聽得見。靜,靜極了,好像自有宇宙以來只有一個我,好像自有我以來才有這個宇宙。想看過去的那些跳躍、歡唱、涕淚、悲愁、迷醉的戀愛、熱烈的追求、發狂的喜歡、刻骨的怨毒、切齒的詛咒、勇敢的冒險、慷慨的犧牲、學問事業的雄圖大念,凡那些足以形成生命的爛漫和欣喜,生命的狂暴和洶湧,生命的充實和完成的,都太空浮雲似的,散了,不留痕跡了。有時以現在的我回看從前的我,宛如台下看台上人演劇,竟不知當時表演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悲歡離合演得如此逼真呢。現在身體從聲色貨利的場所解放出來,心靈從痴嗔愛欲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將自己安置在一個蕭閒自在的境界裡。方寸間清虛日來,穢滓日去,不必齋戒沐浴,就可以對越上帝。想到從前種種不自由,倒覺得可憐了。
不但國家社會的事於今用不著我管,家務也早交給兒曹了。現在像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將,收拾起駿馬寶刀的生活,優遊林下,享受應得的一份清閒。高興時也不妨約幾個人到山裡打打獵,目的物不過兔子野雉,誰耐煩再去搏獅子射老虎。現在像一個退院的閒僧,一間小小屋子裡,藥爐經卷,斷送有限的年光,雖說前院法鼓金鐃,佛號梵唄,一樣喧鬧盈耳,但都與我無乾,再也擾不了我安恬的好夢了。
啊,這淡泊,這寧靜,能說不是努力的酬庸,人生的冠冕,天公特為老年人安排的佳境。
不過你們為過多的嗜好,和熾盛的欲望所苦惱著的青年人,也不必羨我。你要知道欲望是生命的真髓,創造力的根源。你們應當了解節制的意義,剷除則不必也不可能。韓愈氏究竟是個聰明人,他做序送一個會寫字的和尚,曾調侃他說藝術進步的推動力在「情炎於中,利慾斗進」,出家人講究窒情絕欲,他的書法的造詣恐怕不易達到高深之境云云。假如不明知說這話的人是唐朝文士,我們是否要疑心他是佛洛伊德的信徒?
再者老年人慾念的淡泊,其實是生理關係的反映。開花不是老樹的事,一株老樹若不自揣度,抖擻精力,開出一身繁盛的花,則其枯槁可以立待。構想以中年的明智,老年的淡泊,來支配青年的精力,恐怕是不合自然的理想。假如道家「奪舍法」果有靈驗,叫中年老年的靈魂,鑽入孩子的軀殼,那孩子定然長不大。試想深沉的思索,是否嬌嫩腦筋所能勝任?哀樂的盪激,哪是脆弱的心靈所能經受?神童每多病而善夭亡,正為了他們智慧發展過早。所以孩子的糊塗是孩子幸運的庇托,青年的嗜欲是青年創造的策動,老年的淡泊也是老年生命的維持。顛倒了,就違反自然的程式,而發生意外的災殃。思慮短淺的人們,對於造物主的計畫,是不能妄肆推測的。
你想我談談老年人朋友問題。哈,究竟是少年人,一開口就是朋友。細推物理,有時覺得很有趣。有生之物,各成集團,永遠不能互通聲氣。畫梁間築了香巢的燕子,從不見有喜鵲或鷦鷯來拜訪。貓見了狗總要拱起背脊,吼著示威,哪怕它們是同在一家的牲畜。一樣是人類,七八歲的孩子不愛和兩三歲的孩子玩,也不愛和十二三歲的孩子玩,他們自有他們的道伴。青年人也不能和中年和老年人交朋友,所謂「忘年之交」不能說沒有,但總不多。少年人見了年齡略比自己大些的人物,便覺得他們老氣橫秋,不可接近,甚至要叫他們做老頭子老太婆。至於那些真正黃髮駝背的老頭子,或皺成乾薑癟棗的老婆子,和我竟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了。他們世界和我們距離如此之遠,有如地球之與火星和天狼星。聽說火星里的人類頭大如斗,腿細如鳥爪,天狼星里的人類身長百千丈,地球一隻巨艦粘在他們指甲尖上只似一葉浮萍,雖說這樣奇形怪狀,我們並不怕,我們和他們本是永遠不發生關係的呀。現在的青年人對於我雖說不至於以天狼星和火星人物相待,無形間的隔閡,一定是免不了的。所以老年人只好找老人做朋友,各人身上的病痛,各人的生活經驗,各人由年齡帶來的怪癖,由習慣養成的氣質,彼此可以了解,彼此可以同情,因之談起來也就分外對勁。況且我一開始就告訴你:老年人身心一切退化,只有說話的精神偏比從前好。牢騷發不完,教訓教不完,千言萬語,只是一句話,天天念誦的還是那段古老經文。性情爽直的青年哪裡耐得住,他們對你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又何怪其然呢。至於兩老相對,隨你整天埋怨現在的生活比從前貴了啦,現在的人心比從前壞了啦,甚至天氣也比從前熱得多,蚊子比從前叮人更痛啦,自己養下來是八斤,兒子只七斤,孫女兒只有六斤半,可以證明一代不如一代啦,還有什麼什麼啦,對方聽了決不會暗中搖頭皺眉,或聽瞌睡了額角碰上屏風,而惹你一場嗔喝的。
不過無論什麼知心朋友,各有家庭,各有境遇,未必能同你整天相守。所以朋友以外還是有個老伴。老伴的資格應當是老兄弟或老姊妹,頂好是老夫婦。本來夫婦結合的意義,青年時代是戀人,中年時代是家庭合作者,老來就變成互慰寂寥的老伴兒了。
青年眼睛裡的老年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你說這話你也承認的。但你想知道老年人眼睛裡的青年究竟像個什麼。哈,哈,朋友,不恭敬得很,老人看青年,個個都是孩子,都是所謂「娃兒」們。自己家裡子侄不必論,學校的學生,社會上一切年輕人,看起來也都是娃兒。其實這些娃兒並不老實。讓我講個小小故事你聽。記得我從前有個朋友的女兒,我眼見她出世,眼見她長大,一向將她當做一個純潔天真,毫不知世事的安琪兒。同她說話時,總像同小兒說話似的不知不覺把聲音放柔軟了,她在我面前也純乎一團孜孜孩氣。一天,我在她家客廳里翻閱報紙,等候她父母的歸來。正看到一篇政敵爭論的文字,忽聽得隔壁這位十二齡的小天使和一位比她還少一歲的朋友談天。原來她們在攻擊她們的教師呢。一大串無恥啦,卑鄙啦,連珠般從兩人口角滾出來。腔調那麼自然,字眼又運用得那麼辛辣,正不知我耳朵聽的同剛才報紙上讀的有什麼分別。聽了以後,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孩子們離開大人,就變成大人了。現在那些十八九或二十二三歲的大學生在你面前說話,無論男女都溫柔靦腆,未語臉先紅地羞怯可憐,教你渾疑他們是只才出殼的雛兒,但誰知他或她不已是一個丈夫,一個妻子,或兩三個孩子的雙親呢?誰知他或她從前不會在學校當過幾年的教師,或在社會服過多年的務呢?他們恭恭敬敬,低聲下氣地尊你為某先生,某老師時,轉過背來在他們同夥里,也許要以老成的風度,尖刻的口吻,喊著你的姓名,或提著你的綽號,批評你教授法的優劣,學術的淺深呢。
學生最愛替教師取綽號,這玩意我從前在學校時也幹過。所取的綽號有極切合的,有不大切合的,有善意的,有惡意的。每人總有一種可笑之點。綽號就恰恰一把捉住這可笑之點而加以放大,教大家聽了發笑。一人倡之,百人和之,頃刻傳遍全校。雖不致「死作墓銘」,而的確「生為別號」。學生一批批畢業走了,你的綽號卻不隨之而走,除非你離開這學校,它才消滅。這段話本是節外生枝,不過因談及綽號二字而連帶及之云爾。
啊,我們不能盡說逗笑的閒話,也該討論點正經問題才是。憑我過去經驗,要想有所成就,就要惜陰,現代打仗術語是爭取時間。「尺璧非寶,寸陰是競」,老頭兒不怕人笑,要搬出小時三家村塾讀的兩句千字文,當作青年貴重的贈品。西洋哲學家曾說:必須自己活得長,才能知道生命的短。青年正在生命道路上走著,所以覺得前路漫漫,其長無限。老人卻算已爬上生命的頂峰,鳥瞰全局,知道它短長的究竟。孩童頂歡喜過年,從年事逐漸緊張的臘月初盼到除夕,也感覺有一段很長的時間。長大後便覺得一年過得很快,一本日曆掛上壁,隨手撕撕,一年便了。老人則更快而又快了。時間在孩童是蝸牛,在中年是奔馬,在老人則是風輪,是火車。你別羨慕以八千歲為春秋的大椿國人的長壽,在他們感覺里,那麼悠久的光陰也許只是電火的一閃,同蟪蛄朝菌差不多少呢。譬如十年的光陰罷,青年看來似乎甚長,老人則覺其甚短,一霎眼就有幾個十年過去了。
但是,在短促的人生里,十年的光陰,也真不能說短。我要替那位哲學家的話再補上一句:必須自己活得長,才能覺察生命的長。無意在道旁插根柳枝,經過十年,居然成了一棵綠葉婆娑,可為蔭庇的大樹。建造一座屋,經過十年,地板退漆,牆壁緣滿薜荔,儼有古屋意味。雕鐫一方玉石圖章,經過十年,稜角消磨,文字也有些漫滅,你還不常用呢。十年前攝了一幀相片,同鏡中現在的自己一比,可憐竟判若兩人。十年前存進銀行一千元,現在會變成二千;一萬就變成二萬。你掙這個一萬元,不知曾受多少苦辛,滴多少血汗,而那個一萬元呢,是光陰先生於你不知不覺之間,暗中替你搬運來的。十年里你接過多少親友結婚的喜帖,湯餅會的訂約,死亡的訃告。十年里你看過多少社會情況的變遷,政局波瀾的起伏,世界風雲的變幻。你研究一門學問,經過十年,應該可以大成了,發明一件事物,經過十年,也該有個端緒了,辦一項事業,經過十年,其成績定已可觀,就說建立國家罷,那當然不是短時間內所能奏功的,但經過兩個「五年計畫」,至少也築下一個堅固基礎了。我們知道十年是如何的短,就該好好把握它。知道十年是如何的長,就該好好利用它。朋友,珍重你們那如花的最有生髮的十年,善用你那無價的一去不復返的十年,別醉生夢死混過,弄得將來老大徒悲啊。
西洋人說老人是一部歷史,又說老人是一部哲學,所以你想同我研究點人生問題。喔,人生問題,提起這題目先就嚇人。這是個最神秘的謎,無論什麼聰明人也不能完全了解。況且上壽不過百年,以這樣短的生命而想在司芬克斯面前交卷,不被它一爪子打下山崖,跌個稀爛才怪。但我們可以想個經濟辦法,以三四十年的經歷做基礎,再飽讀中外歷史,再加上一點子浮薄的天文知識。當我們腦子裡有了四五千年的歷史知識,我們的生命就無形延長了四五千年。知道北斗星離開我們多遠,知道銀河裡那些恆河沙數的太陽系的光線,到達地球需要幾個光年,我們對於「時間」的觀念便又不同了。正因老人的眼光看得遠一點,所以老人對於歷史的興廢,國家的盛衰,不大動心,也不易悲觀。失敗的不見得永久失敗,興隆的也不見得永久興隆,生於憂患者死於安樂,先號咷者後必笑。在最艱難最痛苦的時代,我們只要拿出勇氣來同惡勢力奮鬥,最後的勝利總要歸於你的。一失望就失望頹廢,那麼就沒有辦法了。
喔,我們又把話說得離開範圍了。快收回來。我不妨同你談談知人論世,這也是人生問題重要節目,不可不知的。要論世先須知人,青年時代對人的看法很單純,中年便不同,老年更不同。孩子捧著萬花筒,看見裡面一幕一幕色彩的變換,每驚喜得亂叫亂跳。老人早明白那不過幾片玻璃作怪,並不稀罕。但你雖明白了它變化的原則,當你將筒子湊近眼眶,也不能不承認那顏色的悅目,圖案錯綜得有趣。老人坐著沒事,靜靜翻閱人生這部奇書,對於這幾頁總不肯輕輕放過,因為它委實教人欣賞,夠人玩味呀。
明白青年人容易,年輕女郎漂亮是她生命,年輕男人,戀愛是他迫切的要求。好像花到春天一定要開,貓兒到了春天,一定要在屋頂亂叫。啊,男青年戀愛之外,還愛談革命,不是馬克思,便是牛克思,準沒有錯兒。明白知識低陋的人容易:農夫最大的願望是秋天的豐收,人力車夫最大的願望是多碰見幾個主顧,多收入幾角錢,晚上好讓他多喝幾杯燒酒。明白特殊的人也容易,你頂好莫向守錢虜要求布施,莫勸妒婦允許丈夫交女朋友,莫勸土豪劣紳不再魚肉鄉民,莫想日本軍閥,自動地放下他們的屠刀。但世界上也有許多你認為極聰明的,極睿智的,有高深學問的,有豐富人生經驗的,他的行事偏會出人意料之外,教你看不透,摸不準。比方一個學者寫起國際論文來,天下大勢,瞭如指掌,而處理身邊小事,卻又往往糊塗可笑。又有人辛苦多年,建設一番事業,卻因後來知人不明,就此一座莊嚴的七寶樓台,跌成了滿地碎屑。也有人精明強幹,而偏好阿諛,他正在進行的事業,就不能發展,已成功的事業,也因此失敗了。也有英雄,叱吒風雲,鞭笞宇內,奴役了億兆人民,破滅了許多國家,誰知他自己卻甘隸妝檯,聽溫柔的號令,結果身敗名裂,為天下後世笑罵。可憐世人就是這麼愚蠢,這麼短視,這麼矛盾。不怕你是個銅筋鐵骨的英雄,足跟總還留下一寸致命的弱點。這樣看來,歷史所告訴我們的話都是真的,西洋十六世紀的劇作家以「性格」為造成悲劇的原因,也是不錯的。所以唯物史家,以經濟環境決定人的一切,我認為理論不完全。世上還有許多稟賦之偏的人哩:有的生來自私自利,只愛占別人的便宜。有的生來狼心狗肺,利之所在,至親骨肉都下得絕手。有的生來一肚皮的機械,連同床共枕的人也猜不透他的為人究竟。有的生來氣量褊狹,多疑善妒,苦了他人,又苦了自己。還有古怪的,偏執的,暴虐的,狠戾的,好權勢的,偽善的,說也說不完,舉例也舉不得這麼多。總而言之,這種人你在人生旅途上隨時可以遇見。我們同一個人相處,應該明白他的痼癖之所在,他的弱點是什麼,或對症下藥,設法治療他,或設法避免與他正面衝突,更要預防這種人在與你共同事業上必然發生的惡影響,這才勉強說得上知人兩字。
論世,那更不易言了。長久世途的經歷,各地不同風俗人情的比較,幾千年歷史啟示的接受,教我們明白是非沒有一定的標準,善與惡沒有絕對的價值,沒有一句教條具有永久的真理,沒有一項信仰,值得我們生死服膺。而且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只算某種條件下的成功與失敗。這道理在歷史人物身上,更容易看得出來。比方平常一個人犯了殺人之罪時,不受法律的裁製,就得受良心的裁製,他的靈魂永久莫想安寧,人命是關天的呀!可是手握大權的政治領袖們,有時為了發洩他個人的喜怒,或滿足他個人的野心,不惜塗炭百萬生靈,將一座地球化成屍山血海,他反而成為人間的奇傑,歷史的英雄。尋常無故拿人一點東西,就被人奉上盜賊的雅號,等你把堅船大炮,轟進別個和平國土,卻反美其名為開疆闢土,或拓展殖民地了。什麼是正義的答案: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什麼是公理的答案: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以個人而論,有的人立身行事,其實只算個小人,而在某種環境裡,他卻被人目為君子,有的人說的話,幹的事,其實禍國殃民,足貽萬世人心之禍,然而為了某種政治關係,他反而成為大眾崇拜的對象。當時無數文字有意撒謊地歌頌他,後代歷史以訛傳訛地揄揚他,他不但成了當世一尊金光燦爛的偶像,居然還成了永久活在國民心目中的神。你再放眼看看歷史上的例證:同樣殉國烈士,有的流芳,有的湮沒。同樣賣國奸邪,有的挨罵,有的不挨罵。同樣一個文學家,善於自己標榜的,或有門生故吏捧場的,聲名較大,寂寞自甘的聲名較小。更使人不平的有許多真正的志士仁人,當時被人釘上十字架,身後還留下千載罵名。假如他的事跡完全保存,也許將來還有昭雪之一日,否則只好含冤終古。一部二十四史多少人占了便宜,多少人吃了虧。多少人得的是不虞之譽,多少人得的是意外之謗。不但古代如此,現代也還如此,不但中國如此,外國也還如此,若一件件平反起來,歷史大部分要改編過。但改編也未必有用,中國歷史很多是有兩部的,平反了些什麼來?歷史的錯誤可以矯正,人類的偏見卻不容易矯正啊!
當我初次發見這些歷史的欺誑,和社會上種種不平事實時,所感到的不僅是憤怒,是害怕,而是寒心,啊,透膽的寒心,徹骨的寒心。即如此,我們還努力做人幹嗎?我們應當學乖,學巧,學狡猾,揀那最討便宜的道兒走。帶著一張春風似的笑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肝,一套八面圓通的手段,走遍天下也不怕不得意,也不怕沒人歡迎。
這樣,男人就成了「老奸」,女人就成了「積世老婆婆」,哈,哈,你聽見這話忍不住笑,對了,這真有點好笑。可是老頭兒要正言厲色告訴你:「奸」同「老」容易發生聯繫,但也不定就發生聯繫。人到中年,見多識廣,思想有一度黑暗是真的。等到所見更多,所識更廣,他的靈台方寸之地反而光明起來。所以老年人心地多比較的忠厚,比較的正大,而對於真理的信仰更加堅定。我只問你,為什麼我們發現了社會不平事實,你會憤怒?你發現了歷史的欺誑,你就刻不容緩地想把它平反過來,你自己不能平反,見了別人平反,你一樣感到痛快?哪怕是你自幼崇奉的偶像,一覺察它的虛偽時,你也不得不忍心將它一腳踢出你的心龕去。好了,好了,這就是人類天生的是非心,人類天生的正義感,人類天生的真理愛。它的表面雖然時常改變,它的本質卻是永不改變的。我們人類靠了這個才能維持生活的秩序,世界的文化靠了這個才能按步進行。但丁遊了煉獄地獄之後,才能瞻仰到上帝的慈顏;老人也經過無窮思想的衝突,無窮悲觀的黯淡,才能折衷出這個道德律。它就是上帝的化身,具有無上的尊嚴,無上的慈祥惻隱之性的。
我再同你談談人生:
人生像游山。山要親自游過,才能知道山中風景的實況。旁人的講說,紙上的臥遊,究竟隔膜。即如畫圖,攝影,銀幕,算比較親切了,也不是那回事。朝嵐夕靄的變化,松風泉韻的琤琮,甚或沿途所遇見的一片石,一株樹,一脈流水,一聲小鳥的飛鳴,都要同你官能接觸之後,才能領會其中的妙處,渲染了你的感情思想和人格之後,才能發現它們靈魂的神秘。凡是名山,海拔總很高,路徑也迂迴陡峭難於行走,但游山的人反而愛這迂迴,愛這陡峭。困難是游名山的代價,而困難本身也具有一種價值。勝景與困難,給予游山者以雙倍的樂趣。名山而可以安步當車去游,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人生有時是那麼深險不測。好像義大利古基督教徒的地洞,深入地底十餘丈,再縱橫曲折人身筋脈似的四布開來,通往幾十里以外。探這種地洞是有相當危險的。各人打著火把,一條長長的繩索牽在大家手裡,一步一步向前試探,你才能由這座地底城市的那一頭穿出來。聽說某年有一群青年,恃勇輕進,無意將手中線索弄斷,火把又熄了,結果一齊餓死在裡面。啊,多麼地可怕!
人生緊張時,又像一片大戰場,成群的鐵鳥在你頂上盤旋,這裡一炮彈落下,迸起一團濃煙,那裡一陣機關槍子開出一朵朵火花。沙土交飛,磨盤大的石頭,衝起空中十餘丈。四面天昏地慘,海立山崩,大地像變成了一座冒著硫磺氣和火花的地獄。你眼瞎了,耳聾了,四肢百骸都不是你自己的了,而的打的打衝鋒號在背後催,除了前進,沒有第二條路。啊,這又多麼可怕!
我們應該排除萬難,開闢荊棘,攀登最高的山峰,領略萬山皆在腳下,煙雲盪胸,吞吐八荒的快樂。我們應該兢業地牽著「經驗」的線索,小心地打著「理智」的火炬,到地底迷宮去探險。打這頭進去的不能打那頭出來,不算好漢。我們應該胸前掛了手榴彈,手裡挺起上了刺刀的槍,勇敢而敏捷地向敵人陣地撲去。我們的目的,不是成功就是死。死在戰場上才是壯士的光榮。
人是生來戰鬥的,同人戰鬥,同自然戰鬥,也同自己戰鬥。只有打過生命苦仗的人,才允許他接受生命的榮譽獎章,才允許他老來安享退休的清俸。那些懶惰的,偷安的,取巧的,雖然便宜一時,最後所得到的只是恥辱和嚴酷的審判。冥冥中自有公平的法官。
真金是烈火里鍛鍊出來的,偉大的人格也是從逆境裡磨鍊出來的。溫室中的玫瑰花,金絲籠里的芙蓉鳥,顏色何嘗不悅目,歌聲何嘗不悅耳,無奈它們究竟離不開溫室和金絲籠。一朝時勢改變,失去了平安的託庇所,與外邊烈日嚴霜相接觸,末日便立刻到來了。青年時代多受折磨——只須不妨礙身心自然的發展——並非壞事。自己筋骨強固,志氣堅剛,可以擔當社會國家的大事,對別人的痛苦能夠深切地了解而給予同情,而激發為大眾犧牲的仁勇。自幼嬌生慣養的人,多容易流為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一生都一帆風順,也只能成功一個酒囊飯袋,社會是不需要這類人的。
認定了你良心之所安,真理之所在,便該勇往直前地乾去。不必顧慮一時的毀譽得失,也不必顧慮後世的毀譽得失。腳跟要站得實,眼光要放得遠。不要想得太多,過於發達了頭腦,也許會痿痹了手腳。不要做孔子所責備的鄉愿,世上惟有那種人最可恥。不要做耶穌所叱罵的法利賽人,世上惟有那種人最可惡。
做人要懂得一點幽默,生活才不至於枯燥。古今偉大作品多少帶著一種幽默味。天分相當高明的人說話也自然雋永而多風趣。幽默雖然不是人人所能學,而了解幽默的能力卻是可培養的。幽默可以刷清我們沉滯的頭腦,振奮我們疲乏的靈魂,而給予我們以新的做人的趣味。好像我們在人生戰場作戰一番之後,坐在戰壕里休息時,不妨由這個兄弟唱一段京戲,那個兄弟講一個笑話,至少扮個鬼臉,互相取笑一下,也可以叫人感覺輕鬆,而增加再度衝鋒的勇氣。幽默可以使我們的人格增加彈性,使我們處紛華不致迷失本性,處貧賤不致咨嗟怨嘆,戚戚終日;教我們含笑迎受橫逆的境遇,哂視死神的臉。平常時候,你尚不知幽默的功用,到了困難痛苦的時候,幽默不但拯救你的性靈,還能拯救你的生命。
人活著不僅為自己,也為大眾,個體消滅了,細胞何以存在。不僅要侍奉自己,也要侍奉別人,救主也曾為他門徒洗腳。不要太實際,帶一點中世紀傳奇氣氛,做人可以美麗些。思想要有遠景,不必把穿衣吃飯,討老婆,生孩子,當做人生的究竟。生命是貴重的,必要時該捨棄生命,如同拋擲一隻爛草鞋。我們自有遠大的企圖,神聖的鵠的在。
你聽見老頭兒信口開河,由自己生活經驗,直扯到萬萬里外的星球,以為必有一番妙諦奇詮,可以啟發我們的心意。誰知說來說去,仍不過幾句老生常談。這幾句老生常談,我們哪一本書裡沒有讀過,哪一天報紙上不見過,哪一位先生長者訓話不聽過,用得你這老東西費這許多唾沫來說。哈哈,娃兒,你認錯了指路碑,上了老頭兒的當了。我所能指示你的也只這樣一個平凡境界。可是世界上哪件事不平凡,譬如你每日三餐還不是平凡極了,為什麼這刻板文章你總不能不寫?老頭兒到銀河會見了牛郎織女,上天空拜謁了北斗星君,回來所能帶給你們的,也只不過這幾句老生常談而已。
半日冗長的談話,你()回去想也要寫得頭昏腕酸,我早申明了老頭兒的嚕囌,誰教你來招惹他自討這番苦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