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裡花圃甚多,足見花兒的需要頗廣,不但大戶人家的亭,要花點綴,便是蓬門篳竇的人家,也常用土盆培著一兩種草花,雖然說不上什麼紫奼紅嫣,卻也有點生意,可以潤澤人們枯燥的心靈。上海的人,住在井底式的屋子裡,連享受日光,都有限制的,自然不能說到花木的賞玩了,這也是我愛S城,勝過愛上海的原因。
花圃里兼售金魚,價錢極公道:大者幾角錢一對,小的只售銅元數枚。
去秋我們買了幾對二寸長短的金魚,養在一口缸里,有時便給它們麵包屑吃,但到了冬季,魚兒時常沉潛於水底,不大浮起來。我記得看過一種書,好像說魚類可以餓幾百天不死,冬天更是蟲魚蟄伏的時期,照例是斷食的,所以也就不去管它們。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和暖,魚兒在嚴冰之下,睡了一冬,被溫和的太陽喚醒了潛伏著的生命,一個個圉圉洋洋,浮到水面,揚鰭擺尾,游泳自如,日光照在水裡,閃閃的金鱗,將水都映紅了。有時我們無意將缸碰了一下,或者風飄一個榆子,墜於缸中,水便震動,漾開圓波紋,魚們猛然受了驚,將尾迅速地抖幾抖,一翻身鑽入水底。可憐的小生物,這種事情,在它們定然算是遇見大地震,或一顆隕星!
康到北京去前,說暑假後打算搬回上海,我不忍這些魚失主,便送給對河花圃里,那花圃的主人,表示感謝地收受了。
上海的事沒有成功,康只得仍在S城教書,聽說魚兒都送掉了,他很惋惜,因為他很愛那些金魚。
在街上看見一隻玻璃碗,是化學上的用具,質料很粗,而且也有些缺口,因想這可以養金魚,就買了回來,立刻到對河花圃里買了六尾小金魚,養在裡面。用玻璃碗養金魚,果比缸有趣,擺在几上,從外面望過去,綠藻清波,與紅鱗相掩映,異樣鮮明,而且那上下游泳的魚兒,像游在幻鏡里,都放大了幾倍。
康看見了,說你把我的魚送走了,應當把這個賠我,動手就來搶。我說不必搶,放在這裡,大家看玩,算做公有的豈不是好。他又道不然,他要拿去養在原來的那口大缸里,因為他在北京中央公園裡看見斤許重的金魚了,現在,他立志也要把這些金魚養得那樣大。
魚兒被他強奪去了,我無如之何,只得恨恨地說道:「看你能不能將它們養得那樣大!那是地氣的關係,我在南邊,就沒有見過那樣大的金魚。」
——看著罷!我現在學到養金魚的秘訣了,麵包不是金魚適當的食糧,我另有東西餵它們。
他找到一根竹竿,一方舊夏布,一些細鐵絲,做了一個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過了一刻,提了濕淋淋的袋回家,往金魚缸里一攪,就看見無數紅色小蟲,成群地在水中抖動,正像黃昏空氣中成團飛舞的蚊蚋。金魚往來吞食這些蟲,非常快樂,似人們之得享盛餐——呵!這就是金魚適當的食糧!
康天天到河裡撈蟲餵魚,魚長得果然飛快,幾乎一天改換一個樣兒,不到兩個星期,幾尾寸余長的小魚,都長了一倍,有從前的魚大了。康說如照這樣長下去,只消三個月,就可以養出斤重的金魚了。
每晨,我如起床早,就到園裡散步一回,呼吸新鮮的空氣。有一天,我才走下石階,看見金魚缸上立著一隻烏鴉,見了人就翩然飛去。樹上另有幾隻鴉,啞啞亂噪,似乎在爭奪什麼東西,我也沒有注意,在園裡徘徊了幾分鐘,就進來了。
午後康撈了蟲來餵魚。
——呀!我的那些()魚呢?我聽見他在園裡驚叫。
——怎麼?在缸里的魚,會跑掉的嗎?
——一匹都沒有了!呵!缸邊還有一匹——是那個頂美麗的金背銀肚魚。但是尾巴斷了,僵了,誰幹的這惡劇?他憤憤地問。
我忽然想到早晨樹上打架的烏鴉,不禁大笑,笑得腰也彎了,氣也壅了。我把今晨在場看見的小小謀殺案告訴了他,他自然承認烏鴉是這案的兇手,沒有話說了。
——你還能養斤把重的金魚?我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