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觸古老悠遠的「玫瑰之戰」,與我在十三年之後從某種高處,從心事重重的玫瑰叢里所懷的感悟大相逕庭。我站立在無人的風口,瞭望到遠古年代的那叢玫瑰仿佛穿越流逝的時光,依然矗立在今天。雖然已是風燭殘年,但它永無盡期。我從歷經數百年的它的身上,讀懂了世界悲劇性的結構,我看到漫長無際的心靈的黑夜。
許多年以來,我一直想為此寫一部獨一無二的書,但每每想到這部書稿只能是一本啞謎似的寓言,使人絞盡腦汁去猜透其中的含義,便情不自禁把那開了頭的草稿連同一個懶腰一同丟到火爐里去。我只能從它的餘燼里揀出一星枝蔓散淡的什麼。它的暗示不通向任何別處,它只是它的自身。
十三年前我住在P市城南的一條曲曲彎彎的胡同盡頭的一所廢棄了的尼姑庵里。
那一天,驚訝而恐懼的陽光閃爍不安地徜徉在凸凹的細胡同路面上,那光輝的表情正是十六歲的我第一天邁進那所破敗荒廢的尼姑庵的心情。已近黃昏了,這表情正猶豫著向西褪盡,它慢慢吞吞來來回回穿梭在蓬滿荒草敗枝的小徑之上,塗染在面龐黧黑的碎石亂土之上。我做出安然自若、心不在焉、毫無感傷的樣子,伴隨著黃昏時分一聲仿佛從濃郁的老樹上掉落下來的鐘聲,一同跌進了地勢凹陷於路面很多的庵堂的庭院。
儘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仍然對我所要暫時住宿的新地方懷有一種期待。我以為它會是像我在許多中國古老的寺廟繪畫上見到的那個樣子:庵門溫和恬靜地半掩著,裡邊有銀子般閃閃發亮的大理石台階,有泛著濃郁木香的高高闊闊的殿堂,有珍貴的金器,烏亮的陶器和老朽漆黑的雕木。然而,當我呼吸到庭院裡的第一口氣息之後,我便明白了我那微薄的夢想又是一場空。這裡除了一股窒息凝滯的薰衣草氣味和滿眼苦痛而奇怪的濃綠,以及帶著久遠年代古人們口音的老樹的婆娑聲,還有四個碩大而空曠、老朽而破敗的庵堂,餘下什麼全沒有。
我警覺地睜大眼睛,生怕有什麼動的抑或不動的東西被遺漏掉,擔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遭到它的驚嚇或襲擊。樹木,衰草,殘垣,銹鐵,斷樁,水凹以及和風、夕陽,我全都把它們一一牢記於心。
若干年以後,當我永遠地離開了那個庵堂的庭院,無論什麼時候想起它,我都記憶猶新。
一個對世界充滿夢幻和奇異之想的十六歲女孩子,來到這裡安身居住,絕不是由於我個人情感的毀滅,那完全是個人之外的一些原因。而我家庭的背景以及其他一些什麼,我不想在此提及和披露。
事實是,我在這裡住下來,住了四年半,我生命中最輝煌絢麗的四年半。
當我穿過庵堂的庭院東看西看的時候,忽然有一種異樣感,它來自於埋伏在某一處視窗後面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根蒼白冰涼的手指戳在我的心口窩上。我沿著那股無形的戳動力方向探尋,我看到前院一級高台階上邊有一扇窄小骯髒的玻璃窗,窗子後邊佇立著一個老女人或老男人的影像。實際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光光亮亮的腦袋懸浮在傷痕累累、劃道斑駁的窗子後邊。
我是在第二眼斷定那是個老女人的。她雖然光著頭,但那頭型光滑清秀,臉孔蒼白柔細,很大的眼孔和嘴巴被滿臉的細細碎碎的紋絡以及瀰漫在臉頰上的詭秘氣息所淹沒。那神情如此強烈地震動我,使我觸目驚心。所以,當我的眼睛與那觸碰著我心口窩的涼颼颼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間,我立刻閃開了。
我定了定神,想再仔細地看一眼那臉孔,這時那窗子後邊已經空了。我有了勇氣,佇立不動凝視著那扇空窗子。慢慢我發現,那空窗子正替代它的主人散發一種表情,它在竊竊發笑,似乎在嘲弄它外邊的紛亂的世界。
我逃跑似的疾速朝著後院西南角落屬於我的那間小屋奔去。我走進家人為我安排好的臨時住所,緊緊關閉上房門。這是一間湮沒在西邊與南邊兩個庵堂夾角的新式小房子,房子的天花板很低,牆壁斑駁,有幾件舊家具,簡單而乾淨。室內的幽寂、濕黯和一股古怪的香氣忽然使我感到釋然。在牆角洗臉架上方有一面布滿劃痕的鏡子,我在它面前端坐下來。於是,那鏡子便吃力掙扎著反映出我的容貌。我對它觀望了一會兒,忽然哭起來,我看到一串亮亮閃閃的碎珍珠從一雙很大的黑眼睛裡潸然而下。十六歲的眼淚即使憂傷,也是一首美妙的歌。一天來我好像一直在期待這個時刻。我一邊哭泣,一邊在裂痕累累的鏡子前從各個角度重新調理了我的全部生活,像個大人似的周全而理智。
我長長地沉睡了整整一個夜晚。這一夜,我的一部分大腦一直忙碌於新生活的設計與編排。第二天醒來時我發現,無數的夢境已把我來這所庵堂居住之前的全部歲月統統抹去了。
那是個多雨的季節,我正在一所中學讀高中,我照常每天去學校上課,一日三餐全在學校食堂里用飯,吃得我瘦骨伶仃,像一枝缺乏光照和水分的纖細的麥穗在晚風裡搖晃著大腦殼。那時候我是個極用功的女學生,帶著一種受到傷害的仇恨心理,一天到晚凡是睜著眼睛的時候全念書,睡眠總是不足,而那些乏味枯燥的書本每每總是使我昏昏欲睡。於是,我發明了一種讀書法——邊走邊讀。
每天傍晚時分,我從學校回到家就拿出書本到庭院裡邊走邊讀。晚霞總是染紅西邊庵堂頂部的天空,庭院裡老樹參差茂密,光線格外黯然,庵堂的大窗子像無數隻黑洞洞的大眼睛盯著我緩緩走動。我非常喜歡這個遠離喧鬧人群的幽僻處所,我憑著身體而不是憑著思想知道,這地方從來就應該屬於我。這裡的幽暗、陰濕、靜謐以及從每一扇庵堂的吱吱呀呀的沉重的木門裡漫溢出來的陰森森的詭秘之氣,都令我迷戀。
我每天進進出出的時候,都要對著前院高台階上邊的那扇窗子瞭望幾眼,那裡好像永遠靜無生息地醞釀什麼,那個老女人只是靜靜地佇立窗前向我張望,目光含著一股涼颼颼的清澈。這種安謐與凝滯帶給我一種無法預料的恐懼,我很害怕她有一天忽然沖我嘿嘿一樂。我始終對她懷有一種提防的渴望。
無論如何,有一束安靜的目光伴隨我進進出出,總能消解一些孤單。
許多年以來,我一直長久地懷念著那棵年代久遠的老桐樹。
正是夏季,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在庭院裡走來走去,慢慢默記著英國古代歷史上那個著名的「玫瑰之戰」事件。我一遍又一遍重複默念著一四五五年到一四八五年這個年代。蘭加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進行了一場由權位之爭而引發的混戰,前者的族徽為紅玫瑰,後者的族徽為白玫瑰。在混戰中兩個家族互相殘殺殆盡……我默記著從久遠年代滲透過來的歷史的血腥,默記著他們怎樣一代一代變成殘灰焦木,變成一逝不返的塵埃。我仿佛站立在一處通向歷史與未來的風口,看到古老而遼闊的歐洲平原上,空漠蒼涼的巷道里,人們廝打追殺的景觀,一把把銀光閃亮的兵器隨著頭顱一同落地,血像一簇紅紅的水沫,伴著洪荒時代的潮流走進歷史,然後逐一淹沒近代、現代和今天……那個年代久遠的歷史事件本身,如今已無足輕重,但是從這時候起便有一個沉重的隱喻在我心頭瀰漫,儘管我當時並不懂得它。
院落里濃郁的老樹伸手攤腳地搖盪著綠茵,小風柔和地在我身體與衣服的空間爬來爬去。我感到有些累了,就倚在那棵樹冠蓬然、根部盤結收纏在土地之上的粗壯的老桐樹上,感受著樹葉們吵鬧的靜謐。
後來,我聽到一陣輕微的嘆息聲,我警覺地四顧瞭望,周圍什麼全沒有。我抬頭仰視上空,如蓋的濃陰微微顫抖,像一疊疊綠雲在波浪,那種巨大而緩慢的蠕動,使人感到一種高深莫測的浮物正罩在頭頂俟機降臨。
接著,我又聽到一聲長長的氣息,這一次聽得格外清晰真切,似乎那涼颼颼的氣息已經逼真地貼在我的後脖頸上邊。我猛地轉過身子並且向後閃了一步。
接下來是兩個並行的場景:
A:身後依然什麼全沒有,想像的一切蕩然無存。但那種空落和死寂使我覺得危機四伏,隱約感到有一雙帶寒氣的眼睛正潛伏在已經糟朽了的庵堂圓木柱子後面,隱匿在後院與前院之間的那半截斷壁殘垣的夾縫裡,懸浮在滿院子的老楊樹、珙桐和杉樹們高高密密的茂葉上邊,像無數探頭探腦的星星趁著老樹們悶悶地搖頭擺尾之際,從濃密的樹冠縫隙向下邊覬覦……B:我驚恐地轉過身之後,看到一條白影像閃電一樣立刻朝著與我相悖的方向飄然而去。確切地說,那白影只是一件乳白色的長衣在奔跑,衣服裡邊沒有人,它自己划動著衣袖,掮撐著肩膀,鼓盪著胸背,向前院高台階上邊那間老女人的房間划動。門縫自動閃開,那乳白色的長衣順順噹噹溜進去……我驚恐萬狀,努力命令自己清醒,告訴自己這肯定是一場夢。我掙扎了半天,終於清醒過來。應該說,是我的肩和手最先醒過來,它們感到一種輕輕的觸壓,涼颼颼的手指的觸壓,接著我的腦袋才醒過來,睜開眼睛。接下來我立刻被眼前的事情驚得一動不能動:前院高台階上邊那扇污濁不清的窗子後面的老女人正站立在我面前,她在向我微笑,我如此真實近逼地看到她的臉孔與身體:她的五官像木雕一樣冷峻高貴,端莊的前額由於布滿紋絡,看上去如一面平展展的被微風吹皺的水灣的圖案。光滑的頭顱蒼白得閃閃亮亮,她的眼睛黑漆漆凹陷進眼眶,有如兩團沉鬱的火焰,那眼睛仿佛是有聲波的,隨時可以說出話來。她的身體已經萎縮了,乾癟枯瘦,沒有分量。
這個老女人第一次走進我的視野就用她的身體告訴我,這是一個靠回憶活著的人,今天的一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老女人的出現打斷了我的關於恐怖場景的想像及編排,也打斷了我許多天以來按部就班、從枯乏無味的書本上獲得的那些關於玫瑰戰爭的記憶。
她動作遲緩地遞給我一張圖案,並且出了聲。
「男人。」她說。
我熟悉這聲音,沙啞、低柔,這聲音仿佛是我自己的聲音的前世。
我低頭觀望那幅圖案,圖案的底色是赭紅色的,濃得有如風乾的血漿,帶著一股腥氣。兩把銀灰色的木質高背扶手椅互相仇視地對立著,椅子上邊是空的,沒有人。
我說:
「男人?」
老女人說:
「兩個。」
我兩次低頭觀看那幅圖案。
這一次我仿佛看出了什麼,那兩把高背扶手椅帶著一種表情,它們碩大挺拔的身背散發出一股猙獰的氣息;雕刻成圓弧狀的敦實的木椅腿像兩個格鬥前微微弓起膝蓋的鬥士的壯腿,隨時準備著出擊;兩個空落落的扶手正像兩隻冰冷的鐵拳護衛在兩側,鐵拳的四周瀰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殺氣。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的某種暗示,接收了什麼神秘的氣息傳遞,反正我忽然看出來那兩隻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頭打算詢問什麼的時候,那老女人已經離開了。我的肩上還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涼颼颼的餘溫。
天空慢慢黑下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閂上房門,拉上窗簾。窗簾是我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東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沒有窗簾的生活。無論多麼碩大多麼窄小的空間,只要是我一個人獨處,總不免習慣性地沉溺於無盡無休的內心活動,而我的眼睛和神態就會不由自主地出賣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蕩蕩的沒有靈性的漫漫長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語的遊子般淒切的風聲。
我把老女人丟在我手裡的那幅圖案漫不經心地斜倚在書桌與牆壁之間。洗漱一番之後,我便躺下來繼續看書。
我的生活像一條小溪被人為地改變了渠道,但無論多麼纖細渺小的溪流都會努力尋求一種新的慣性和歸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沒在讀書這個慣性中。能夠一個人獨自呆著,就是我的歸宿。
我繼續玫瑰之戰的默記。
蘭加斯特家族即紅玫瑰代表經濟比較落後的北方大貴族的利益,約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經濟比較發達的南方新貴族的支持,最後約克家族從蘭加斯特家族手中奪取了王位。世世代代連綿不息的爭戰與硝煙,使人民飽經災難,人們自相殘殺,社會經濟完全耗盡。
對於戰爭的厭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質戰車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殘骸仍然在慢慢燃燒;斷裂的輪胎仍在彌散出一股燒毀後焦糊的惡臭;一堆堆古老扭曲變形的銹銅爛鐵重新排列成嶄新的兵器,像一隊隊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髏們正在抖盪掉朽爛不堪的盔甲軍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從曠日持久、亙古綿長的沉睡中甦醒爬起……我困得已經喪失了對任何歷史事件合乎邏輯的記憶,便伸手熄了燈。
那時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歲的睡眠都完整得沒法說。可是,這一天夜半我卻忽然驚醒,我看到斜倚在書桌與牆壁之間的那幅圖案活起來。黑暗中,兩把亮亮閃閃的銀灰色高背扶手椅擲地有聲地搖盪起來,沉沉悶悶的嘎吱嘎吱聲越來越響,越響越快,似乎正在進行一場看不見的較量與格鬥,那乾枯的赭紅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動的血漿。
我呼地坐起來,拉亮燈。一切重歸於靜寂,什麼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環視察看了那幅圖案的前後左右以及房門視窗,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動。過了一會兒,我重新滅掉燈光。接下來的情景便證實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的真實性——那兩把銀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搖盪起來。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在低矮狹小的房子裡四壁迴蕩,它們在一片赭紅色的喧鬧里古怪地擠來擠去,搶奪不息。
這一夜我在太陽一般橙黃色的燈光撫慰下警覺地和衣而眠。我不斷地驚醒,房間彌散的昏黃的光亮有如一層薄薄的帶紗眼的網罩,這網罩吸住我的目光,總是引向那斑駁的牆壁與油漆剝損的書桌之間,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尋發掘什麼,再一次回味體驗高背扶手椅驟然盪起的景觀。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塊血腥、曖昧、色情的赭紅色背景上,那兩把空蕩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戰中他們脫下衣服投給他們共同的女人,他們巨大無比的身軀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擊倒對方。在僵持中不時有一張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後又迅速立起。他們不動聲色的暗中撕扯與格鬥使人難以分辨勝負。他們所爭奪的女人在無休止的爭戰中默默地觀望和等待,歲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覺中那女人春華已去,容顏衰盡,香消玉殞。
我在這孤孤單單、荒謬而奇異的境況中好不容易熬過這個沒完沒了不斷驚醒的夜晚。這一個夜晚像一千個夜晚那麼綿長無盡。夜間所發生的事情被我當時的正是誇張悲劇性格的年齡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義,它成為我陷入對這個荒謬絕倫的世界的認識的第一步。
當東方的曙光輕輕地摸到我的窗欞的時候,我本以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切都將結束。可是,接踵而來的事情不久便使我明白了我將進入另一個沒完沒了荒誕的夜晚。
清晨起床之後,我像歸還一種命運一樣立刻將那張兩把扶手椅的魔畫送還給前院的老女人。當時,老女人的房間寂然無聲,我忽然失去了敲響她的門窗的勇氣。於是,便把它輕輕放在通向老女人房間的高台階上邊。然後,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
經過一夜的驚懼,我感到從腳跟不斷向頭頂彌散一陣陣眩暈。但是,鮮綠的清晨以及涼爽、澄澈的天氣很快就洗滌了我身體的不適之感和頭腦里的混沌迷亂。
我依然不喜歡校園生活的景觀。晃眼的青灰色大樓,木然的白熾燈,消滅個性的大課堂,奔跑陽光的操場,都令我厭倦。在這兒,我只是眾多的千篇一律的棋子中最不顯眼的一隻,我的渾身都活著,惟有我的頭腦和心靈是死的。但是,我喜歡我的歷史老師,這是一個學識淵博、善於借古說今的教師,任何一個已經死去的久遠的年代,以及早已消亡殆盡的人物或事件,經過他的嘴就過濾得鮮活,仿佛就在跟前。他本人就是一個悠長的隧道,貫穿遠古與未來。他從來不擺布「棋子」,而是注入「棋子」以思想和生命。可以說,我青少年時代的思想之門就是在歷史課的叩擊聲中打開的。
那一天講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戰。
現在回憶起來,白玫瑰家族與紅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戰績累累難數,但這些赫赫戰績的細枝末節經過數百年時光的沉澱,業已成為一堆不成形的點點滴滴,兩敗俱傷的結局以及王朝的覆滅都微不足提,它只給亙古如斯的歲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記憶和歷史的記憶中的只剩下爭戰之後的一片嗚咽的廢墟,悲涼的荒地。
這一課在我早年貧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後我才感到它的發酵與膨脹。
傍晚我散了學回到庵堂的庭院。
高台階上邊的老女人從門縫探出她的光頭,用蒼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腳猶豫著,然後鼓足勇氣向她走過去。
老女人的房間燈光黯淡,閃爍著躊躇不安的光暈。破損的窗子上沒有窗簾,無能為力地裸露著。我對於封閉感的強烈的需要,使我首先發現了這一點。這時候,裸窗於我非常適宜,我下意識地感到在這個神秘詭異的房間裡,敞亮著的窗子會使我多一份安全。實際上,即使房門窗子四敞大開也無濟於事。庭院裡除了茂盛的老樹們哀聲嘆息,什麼人也沒有。
月光從那扇光禿禿的窗子外斜射進來,灑在老女人蒼白而泡腫的面龐上。我背倚著門窗,冷漠而驚惶地凝視著她的臉孔。她的臉孔陰鬱、孤寂,蒙著一層甩不掉的噩夢。她的眼睛被無數皺紋擁擠得有些變形,閃爍著一種模稜兩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過這種變形,便可以看到這雙眼睛在年輕的時候格外柔媚燦爛,她的臉頰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華。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發散一種疲憊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間便抓住了這神色的背後她的孤獨無援和渴望被分擔。
她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無論年齡、內心,還是外觀。她春華已盡,衰老不堪,內心滄桑,而那時的我正清純絢爛,充滿夢幻。可是,她的神情頃刻間便改變了我原有的冷漠與驚惶,我那短暫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對於這個滄桑歷盡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歷程的窺探,使我驀然對她泛起一股長久的憐憫之情。
應該說,她的那些擁擠疊摞的舊式家具是上好的,但它們毫不規則地胡亂擺放,以及覆蓋在它們身上的積年的塵土漬跡和蜘蛛網,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間零亂擁擠,破敗不堪。房間裡瀰漫一股糟朽之氣,仿佛是舊物商店裡浮蕩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張碩大的棗紅色雕花硬木床奪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間,這種床帶有典型的中國舊時代遺風,床板很高很大,床頭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紋複雜的欄木,床板的上空有個篷子,有點像七十年代中國北方大地震時期人們自造的抗震床。那種氣派、奢華散發一股帝王之氣,但絕不舒適實用。
她的床上堆放著許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亂物上準確而熟練地摸到了什麼,然後便把它們像陳舊的往事那樣緩緩展開。我注意到那是兩件我祖父年輕時代穿的那種錦緞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紅色。她枯瘦的手指將它們展開時的那種吃力和小心,仿佛是搬弄橫陳的兩具屍體,仿佛那屍體剛剛失去生命,它們身上的神經還沒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觸碰它們,它們仍然會本能地顫動。擺弄一番之後,兩件長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
老女人說:
「男人。」
我想起了在庭院裡那棵老桐樹下她丟給我的那兩把高背扶手椅圖案。
我說:
「他們在哪兒?」
老女人看了看那兩件紅白長衣,說:
「兩個。」
我說:
「他們兩個都是你的男人?」
老女人點點頭,然後又遲緩地搖搖頭,不再出聲。
許多年之後,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時候,才發現她對我說過的話總共就這四個字。
當時,她不再出聲。我便低頭觀望那兩件並排而臥的長衣。我發現那兩件長衣高高的領口正在緩慢扭動。一會兒工夫,兩個沒有頭顱的空蕩的頸部就扭轉成互相對峙的角度,似乎仇視地在邀請對方決鬥。
老女人抱起一件紅色長衣,把它挎在臂彎處。然後,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然後,我便看到了我極不願去看然而還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縮褶皺、孱弱無力、衰老朽盡的老女人的裸身。那乾癟的空空垂掛著的Rx房,那被昏黃的燈光塗染得像老黃瓜皮一樣的胸壁,那鬆軟而凹陷的腹部,我看到她那完全走了形的女人的身子感到一陣寒冷和噁心。
無論如何,我沒辦法把這樣的身體稱之為女人,然而她確確實實是女人。我無法說清這兩者之間歲月所熬乾榨走的是一個女人的什麼,但我知道那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備受摧殘的血肉之身。
當時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決不活到歲月把我榨取得像她那個樣子,決不活到連我自己都不願觀望和觸摸自己身體的那一天。
當我的頭腦像生鏽的機器來來回回在這一點上轉不動的時候,老女人已經穿上了那件玫瑰紅色長衣,寬大頎長的紅衣立刻將她的身體和心靈完全吞沒。她無比鍾愛地撫摸著那光滑高貴的顏色,恣意而貪婪地露出她的欣喜之情。然後便脫下來,穿上另一件白玫瑰色長衣,那錦緞亮亮的白光反射到牆壁上晃得房間裡四壁生輝。不知是否光芒的緣故,她的一顆乾澀的老淚溢出眼眶,仿佛一顆熟過頭的乾癟的荔枝在秋風裡搖搖欲墜。
老女人表演完這一切之後,開始穿上自己的衣服。她的動作極緩極慢,仿佛要撐滿整整一個漫漫長夜的寂寞。
我很渴望她能說些什麼,但是她除了一連串的動作,無一句話再說。
牆壁上那隻大半個世紀之前的掛鍾,帶著衰弱喑啞的氣息敲響了,它響了整整十聲。這綿延的鐘聲已經精疲力竭,仿佛拖著長音從數十年前一直搖盪到今天。當它那沉悶的最後一響敲過之後,奇異而令人震驚的事情便爆發出來。
那兩件靜無聲息地癱軟在床上的紅白長衣,猛然間像兩條鮮艷的火苗疾速躥起,它們撐住自己的身軀,猶如兩個飽滿慓悍的鬥士向對方出擊。最初,它們還保持著距離周旋,俟機伸出猛烈的一擊,房間裡不時響起「嗖嗖」的出擊聲。一會兒工夫,那兩團光焰便扭抱在一起,紅白更疊,紛紛揚揚,令人目不暇接,廝殺聲也變得沉悶而鏗鏘。
這忽然而起的一切使我驚恐無比,魂飛魄散。在我打算轉身逃離老女人這個溢滿魔法的房間時,我一眼之間看到她期期艾艾憂憂戚戚坐在一旁觀望、等待的木然的身軀。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也是最後一次。這最後的一眼,使我讀懂了她一生的空蕩歲月。我看到一株鮮嫩艷麗的花朵在永久的沙漠裡終於被乾旱與酷熱變得枯萎。
…………
我在那個與世隔絕、荒寞孤寂的廢棄的尼姑庵生活了四年半。在這短暫而漫長的時光里,我有幾次都懷著憐憫的心情想走進老女人的房間,我那與生俱來的對於自己的同類的苦難所懷有的同情與溫情已在蠢蠢欲動,但終於每一次我都被她那永遠捉摸不透的怪癖所引發的一種潛伏的危險感阻止住,放棄了對她的一點點撫慰。為此,我至今對她懷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仿佛我是吞沒了她一生的那些苦痛與孤獨的同謀。
我雖然再沒有走進她的房間,但她的一生常常使我陷入一種茫然無告的沉思之中。她的那間詭秘陰暗的房子永遠停留在我思維的邊緣。我常常想,熬過了這麼漫長的孤寂與心靈的磨難,她仍然能活著,真是一樁奇蹟。
一直到我離開那所廢棄的尼姑庵的時候,她仍然活著。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孤寂而可怕的生活,我一點也不後悔我曾經有過的這段經歷。當時,由於我的羞愧與自卑,我從沒有引領著我的任何一個女同學男同學走進我的院落我的小屋。對他們也絕口不提我生活中的一點一滴。但是,現在我知道我是多麼的富有,這種富有值他們一千個一萬個。
老女人——尼姑庵里的那個老女人,在我離開那裡之後的很長時間,我的思維總是看見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高台階上邊那個窗子前。她雙目低垂,她的憂戚而衰竭的臉頰,蒼白枯槁的手臂都已在靜靜的等待中死去,只有她的夢想還活著。她的身後,那兩個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長衣,仍然怒目而視,望著她正在慢慢僵死的胯部和身軀,無能為力。
十三年流逝過去。
現在,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寬敞而舒適的寓所里。我的膝頭攤滿白色的紙張,手裡握著一枝黑色的筆,沉溺於對往事和歷史的記憶。
這時,兩個男人像幽靈一樣走到我面前。惶恐之間我發現他們分別穿著我敘述它們廝殺在一起的那兩件紅、白長衣。他們是我的密友A君B君,這兩個一向互相敵視的男人忽然之間協和起來,甚至互相丟了個眼色,然後一起動手,不容分說搶過我膝頭上灑滿文字的紙頁,氣咻咻叫嚷:什麼時候我們的衣服廝殺起來過!我們從來也沒有用高背扶手椅去對抗周旋!一派謊言!你編弄出這些香憐玉愛、格鬥廝殺、血腥硝煙,你到底要說什麼!
他們說一句便把我的稿紙撕幾頁,最後他們把我的故事全部撕毀了,地毯上一片白嘩嘩的紙屑紛紛揚揚,只留下尼姑庵前院的那個老女人佇立窗前的一段在我手裡。
你是個殘酷的女人,你永遠清清楚楚。留著你手裡的那一頁吧,那是屬於你的命運。
兩個男人說完攜手而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我看到若干年之後又將有人佇立在尼姑庵那扇窗子前向外邊窺探。
我忽然想起來,那老女人的兩個男人終生的格鬥廝殺,最終使她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我甚至想起來玫瑰之戰中蘭加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數十年的爭戰,最終使王朝覆沒。由於背景的緣故,這兩個事件深處的內涵已經無法迴避地在我的頭腦中組結在一起。
一個女人就如同一個等()待征服的大國。或者說,一個國家就如同一個女人……一四五五年那個事件正在穿越無邊的歲月,穿越荒原、火焰、潮水、餘燼、洞岩、死亡以及時間的睡眠在蔓延。
我知道故事無疑重新開始敘述,不斷開始。
只是,任何一種重複都使我厭倦。哪怕是有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以及人類命運這樣重大問題的敘述。
我伸了伸懶腰,把手裡僅剩的那一頁稿紙和那枝愛多嘴的黑筆一同丟進火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