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出生在哈爾濱市的人,下鄉之前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哈爾濱的動物園裡沒有。據說也是有過一頭的,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我下鄉之前沒去過幾次動物園,總之是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中國人家也沒電視,便是駱駝的活動影像也沒見過。
然而駱駝之於我,卻並非陌生動物。當年不少男孩子喜歡收集煙盒,我也是。一名國小同學曾向我炫耀過「駱駝」牌捲菸的煙盒,實際上不是什麼煙盒,而是外層的包裝紙。劃開膠縫,壓平了的包裝紙,其上印著英文。當年的我們不識得什麼英文不英文的,只說成是「外國字」。當年的煙不時興「硬包裝」,再高級的煙,也無例外地是「軟包裝」。故嚴格講,不管什麼人,在中國境內能收集到的都是煙紙。煙盒是我按「硬包裝時代」的現在來說的。
那「駱駝」牌捲菸的煙紙上,自然是印著一頭駱駝的。但那煙紙令我們一些孩子大開眼界的其實倒還不是駱駝,而是因為「外國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國的東西,竟有種被震撼的感覺。當年的孩子是沒什麼崇洋意識的。但依我們想來,那肯定是在中國極為稀少的煙紙。物以稀為貴。對於喜歡收集煙紙的我們,是珍品啊!有的孩子願用數張「中華」、「牡丹」、「鳳凰」等當年也特高級的捲菸的煙紙來換,遭斷然拒絕。於是在我們看來,那煙紙更加寶貴。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親自殺了。正是由於「駱駝」牌的煙紙禍起蕭牆。他的一位堂兄在國外,還算是較富的人。逢年過節,每給他寄點兒東西,包裹里常有幾盒「駱駝」煙。「造反派」據此認定他裡通外國無疑……而那男孩的母親為了表明與他父親劃清界線,連他也拋了,將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當年一看到「駱駝」二字,或一聯想到駱駝,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來。
「文革」中我還從大字報彙編中得知——有人通過畫駱駝對黨對社會主義進行「醜化」,並且偌大的畫曾懸於人民大會堂。當年的大字報彙編,好比現在的文摘類報刊。將全國各地的大字報內容選編在一起,內容很廣泛,也相當聳動。我擁有過的,是挺講究印刷水平的一冊,配有那幅獲罪的畫。畫上的三匹駱駝,看去有些瘦,也有些疲憊。卻正因為是那樣的駱駝,我覺得恰恰畫出了駱駝的精神——毅忍。但批判者們似乎偏愛肥的且毛色光鮮的那一類駱駝。他們莫須有地指出,將駱駝畫得那般瘦,那般疲憊,還要命名為《任重道遠》,不是居心「醜化」黨和社會主義才怪了呢!
故在當年,我一看到「駱駝」二字或聯想到它,心底便也生出幾分不祥之感來。
後來我下鄉,上大學,在10年左右的時間裡,竟再沒見到「駱駝」二字,也沒再聯想到它。
落戶北京的第一年,帶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動物園,我才見到了真的駱駝,數匹,有臥著的,有站著的,極安靜極閒適的樣子,像是有駱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卻分明被養懶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飲不食還能夠長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見之下,我對「沙漠之舟」殘餘的敬意和神秘感蕩然無存。
後來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車行於荒野時,又見到了駱駝。秋末冬初時節,當地氣候已冷,吉普車從戈壁地帶駛近沙漠地帶。夕陽西下,大如輪,紅似血,特圓特圓地浮在地平線上。
陪行者忽然指著窗外大聲說:「看,看,野駱駝!」
於是吉普車停住,包括我在內的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朝窗外望。外邊風勢猛,沒人推開窗。三匹駱駝屹立風中,也從十幾米外望著我們。它們頸下的毛很長,如美髯,在風中飄揚。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動物園裡見到的同類,峰向一邊軟塌塌地歪著。但皆瘦,都昂著頭,姿態鎮定,使我覺得眼神里有種高傲勁兒,介於牛馬和獅虎之間的一種眼神。事實上人是很難從駱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種自以為是的感覺,大約是由於它們鎮定自若的姿式給予我那麼一種印象罷了。
我問它們為什麼不怕車?
有人回答說這條公路上運輸車輛不斷,它們見慣了。
我又問這兒駱駝草都沒一棵,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離公路這麼近的地方呢?
有人說它們是在尋找道班房,如果尋找到了,養路工會給它們水喝。
我說駱駝也不能只喝水呀,它們還需要吃東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裡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會被凍死,它們找到幾叢駱駝草實屬不易,豈不是也會凍死嗎?
有人說:當然啦!
有人說:駱駝天生是苦命的,野駱駝比家駱駝的命還苦,被家養反倒是它們的福分,起碼有吃有喝。
還有人說:這三頭駱駝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實的野駱駝,很可能曾是家駱駝。主人養它們,原本是靠它們駝運貨物來謀生的。自從汽車運輸普及了,駱駝的用途漸漸過時,主人繼續養它們就賠錢了,得不償失,反而成負擔了。可又不忍乾脆殺了它們吃它們的肉,於是騎到離家遠的地方,趁它們不注意,搭上汽車走了,便將它們遺棄了,使它們由家駱駝變成了野駱駝。而駱駝的記憶力是很強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駱駝又像人一樣,是有自尊心的。它們能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所以寧肯渴死餓死凍死,也不會重返主人的家園。但它們對人畢竟養成了一種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駱駝,見了人還是挺親的……果然,三頭駱駝向吉普車走來。
最終有人說:「咱們車上沒水沒吃的,別讓它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的車便開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離見到了駱駝以後,我才真的對它們心懷敬意了,主要因它們的自尊心。動物而有自尊心,雖為動物,在人看來,便也擔得起「高貴」二字了。
後來我從一本書中讀到一小段關於駱駝的文字——有時它們的脾氣竟也大得很,往往是由於倍感屈辱。那時它們的脾氣比所謂「牛脾氣」大多了,連主人也會十分害怕。有經驗的主人便趕緊脫下一件衣服扔給它們,任它們踐踏任它們咬。待它們發洩夠了,主人拍拍它們,撫摸它們,給它們喝的吃的,它們便又服服帖帖的了。
畢竟,在它們的意識中,習慣於主人是它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在內蒙的一處景點騎到了一頭駱駝背上。那景點養有一百幾十頭駱駝,專供遊人騎著過把癮。但須一頭連一頭,連成一長串,集體行動。我覺有東西拱我的肩,勉強側身一看,見是我後邊的駱駝翻著肥唇,張大著嘴。它的牙比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無奈。我騎的駱駝夾在前後兩匹駱駝之間,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開它。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後頸,那我的下場就慘啦。我只得儘量向前俯身,但卻無濟於事。駱駝的脖子那麼長,它的嘴仍能輕而易舉地拱到我。有幾次,我感覺到它柔軟的唇貼在了我的脖梗上,甚至感覺到它那排堅硬的大牙也碰著我的脖梗了。倏忽間我於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隻手舉著一瓶還沒擰開蓋的飲料。即明白了,我當然是樂意給它喝的。可駱隊正行進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間,我不敢放開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會被後邊的駱駝踩著的。就算我能擰開瓶蓋,也還是沒法將飲料倒進它嘴裡啊,那我得有好騎手在馬背上扭身的本領,我沒那種本領。我也不敢將飲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來,倘它連塑膠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銳利的塑膠片會劃傷它的胃腸。真是怕極了,也無奈到家了。
它卻不拱我了。我背後竟響起了喘息之聲。那駱駝的喘息,類人的喘息,如同負重的老漢緊跟在我身後,又累又渴,希望我給「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卻偏不給「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著駝隊轉眼走到終點,那我就可以擰開瓶蓋,恭恭敬敬地將一瓶飲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駝隊剛行走不久,離終點還遠呢!我一向以為,牛啦、馬啦、騾啦、驢啦,包括駝和象,它們不論乾多麼勞累的活都是不會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時刻我才終於知道我以前是大錯特錯了。
既然駱駝累了是會喘息的,那麼一切受我們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動物肯定也會的,只不過我以前從未聽到過罷了。
舉著一瓶飲料的我,心裡又內疚又難受。
那駱駝不但喘息,而且還咳嗽了,一種類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個老漢似的咳嗽。
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駱駝的咳嗽聲……
一到終點,我雙腳剛一著地,立刻擰開瓶蓋要使那頭駱駝喝到飲料。偏巧這時管駱駝隊的小伙子走來,阻止了我。
因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礦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問:「為什麼非得是礦泉水?葡萄汁怎麼了?怎麼啦?!」
小伙子吶吶地說,他也不太清楚為什麼,總之飼養駱駝的人強調過不許給駱駝喝果汁型飲料。
我問他這頭駱駝為什麼又喘又咳嗽的。
他說它老了,說是旅遊點買一整群駱駝時白「搭給」的。
我說它既然老了,那就讓它養老吧,還非指望這麼一頭老駱駝每天掙一份錢啊?
小伙子說你不懂,駱駝它是戀群的。如果駝群每天集體行動,單將它關在圈裡,不讓它跟隨,它會自卑,它會鬱悶的。而它一旦那樣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我無話可說,無話可問了。
老駝尚未臥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瞪著雙眼睇視我,說不清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手中的飲料。
我經不住它那種望,轉身便走。
我們幾個人中,還有著名編劇王興東。我將自己聽到那老駝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話講給他聽,他說他騎的駱駝就在那頭老駝後邊,他也聽到了。
不料他還說:「梁曉聲,那會兒我恨死你了!」
我驚詫。
他譴責道:「不就一瓶飲料嗎?你怎麼就捨不得給它喝?」
我便解釋那是因為我當時根本做不到的。何況我有嚴重的頸椎病,扭身對我是件困難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責道:「是我騎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騎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騎過馬,你當時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頓時覺他可愛起來。暗()想,這個王興東,我今後當引為朋友。
幾個月過去了,我耳畔仍每每聽到那頭老駝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現它睇視我的樣子。
由那老駝,我竟還每每聯想到中國許許多多被「啃老」的老父親老母親們。他們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兒女們的無奈。但,兒女們手中那瓶「親情飲料」,兒女們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們巴望飲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駝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國許許多多的底層民眾,他們之巴望被關懷的訴求,也往往像一瓶「責任飲料」,握在各級官員手中,他們是否很樂於為民眾解渴呢?那其實往往比在駝背上扭身難不到哪兒去。即使難,做不到,他們會因而內心裡不好受嗎?
天地間,倘沒有一概的動物,自遠古時代便唯有人類。我想,那麼人類在情感和思維方面肯定還蒙昧著呢?萬物皆可開悟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