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傷感

縱一刻,也千秋

「煉霞吾妻」,看到這4個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腦子裡一片空白,早春陽光里的絲絲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擊中,消失無蹤。

周煉霞顫抖著從舊報紙堆里,找到那剛被胡亂撕開的航空信封。一串花花綠綠的郵票,圓的、方的、三角的郵戳,端莊而略帶率性的繁體楷書,信封的右上角,她終於找到兩隻小小的、用鋼筆畫的蝴蝶。她輕撫著這飛過千山萬水,飛過幾十載寒暑的蝴蝶,低聲喊道:「綠芙……」一時間萬千感慨齊涌心頭,淚水從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來。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鏡,坐到陽台的舊藤椅上,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過她的臉,像無聲歲月留下的痕跡。信寫得很長,而她唯讀到4個字:「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一如她一直堅信的那樣。

他,是她失散35年、杳無音信的丈夫徐綠芙。

那是舊上海最為繁華的年代,在滬上知名書畫家的一個小型沙龍上,周煉霞一襲花樣素淨的旗袍,修身玉立,俏麗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在一群時髦張揚的女畫家中,更顯風情。徐綠芙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心如鮮嫩的核桃被敲打開來,一股清流汩汩而出。

徐綠芙風華正茂,倜儻風流,是上海灘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周煉霞多才多藝,書畫詩詞樣樣拿手,和吳青霞、陸小曼一起被稱為「上海三大美女」。她在上海錫珍女校擔任國畫教師,並為王星記扇莊畫扇面出售。那時,她剛離婚,被上一段婚姻傷得千瘡百孔。

徐綠芙開始瘋狂地追求周煉霞,他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迸發著激情。他給她寫求愛信,一天3封,信封的右上角,他都會畫上兩隻翩飛的蝴蝶。信里他說:「在孤獨的路上,我看見你最美的時刻。」他愛她,不管不顧,他不在乎她年長他5歲,更不在乎她曾有過婚史。

心與心的溝通,需要一道真誠的橋樑,而愛情的萌生,只需一條通往心靈的幽徑。愛是傷人利器,也是治傷良藥,周煉霞曾經千瘡百孔的心,被他熾熱的愛治癒了。他們像兩隻翩躚的蝴蝶,徜徉在愛情的花叢里。不久,他們在教堂舉行了簡單的新式婚禮。

婚後,他牽著她,走過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為模特,拍攝了無數的照片:黃浦江邊、鐘鼓樓前、紅梅樹下、街頭巷尾,到處都留下她的倩影。當年的《民眾生活》雜誌,刊登過一幀他為她拍的照片:一襲精緻旗袍,輕盈婉麗的身形半隱於紗簾後,面容淡定,秀雅脫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動著萬般嫵媚,含蓄的嬌美奪魂攝魄。他們將他為她拍攝的照片和她的畫作結集出版,取名《影畫集》,作為結婚一周年的紀念物。

美好的愛情,像一壺醇香的佳釀,總能給人靈感和激情。周煉霞的創作激情勃發,她的繪畫作品在加拿大第一屆國際展覽會榮膺金獎;她的小說《宋先生的羅曼史》《佳人》和《遺珠》,刊於《萬象》,同樣是痴男怨女、有情無意的故事,她卻寫得卓而不俗,像是一枝清荷,溫婉雅致;她還帶頭組建中國女子書畫社。同時,徐綠芙也步入政壇,節節高升。

上海淪陷後,徐綠芙去了重慶。原本以為只是小別,時局卻動盪不已,留守「孤島」的周煉霞,在枯等中難免寂寞。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時間消遣在打扮上,「每一天,美一天」。本身就是美人胚子,再加上精心修飾,周煉霞雖人到中年,猶傾城。她又生性豁達灑脫,在交際場上應對自如,受到不少男人追捧。丈夫不在身邊,亂世佳人,風言風語自然少不了。有一段時間,上海多家小報傳播著她的香艷故事,繪聲繪色,並戲稱她為「鍊師娘」。對那些不實之詞,她一笑了之,不以為然。

抗戰勝利後,徐綠芙被派往台灣接管郵局。這一去,竟是數十載春去秋來,一灣淺淺的海峽,成了他們沒有鵲橋可渡的銀河。

新中國成立後,周煉霞在上海畫院擔任高級畫師。海峽那一邊,是不能碰觸的禁地,更是無法企及的天涯。偶爾,會有人問起她的丈夫,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早死了」。背過身去,遙望遠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淚。身邊有為她的美貌傾倒的,也有為她的才華折服的;有真心實意想呵護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權重要給她優渥生活的……她淡淡一笑,輕輕搖頭,一概拒絕。她在等他。儘管丈夫就像冬日天邊的一顆晨星,遙遠,冰冷,但她無法忘記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靜夜裡,灑著柔美的清輝。她堅信,有一天,他會突然站在她面前。

思念摺疊在心裡,相思書寫在紙上。他們是雙宿雙飛的蝴蝶,她斷沒有獨自飛去的道理。她喜畫鴛鴦雙浴、蝴蝶雙飛,她在自己的畫作《唐人詩意圖》中題道:「獨對千金懷一刻,縱一刻,也千秋。」

「縱一刻,也千秋」,是她愛情的誓言與堅守。夢裡,依然是在火車站道別時的情景,遠遠的,他走過來,正要牽住她的手,卻被人流衝散……醒來,只留無限悵惘:「而今只是成相憶,燈背人孤,人背燈孤,千種思量一夢無。」她還填過一闋《西江月》:「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輕夜猶淺;早些歸去早些眠,夢裡和君相見。叮嚀後約毋忘,星華灩灩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每天,她都早早睡去,期盼著丈夫能入夢相會。自從他成為斷線的風箏後,她一直住在上海,極少去外地,她害怕有一天他回來了,找不到回家的門。思念永遠不會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風而立,伸出雙手,等他來牽。

等待中,時光是層層綻放的花朵,然而等來的不是芬芳的蜜汁,而是狂風驟雨般的「文革」。她沒能逃過遭批挨斗的命運。她不寫任何人的大字報,也從不揭發別人,只在挨斗時喃喃自語:「我有罪,我有罪……」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跳樓的人比凋謝的花還多,她卻絲毫沒有輕生的念頭。「無燈無月何妨」成為罪證,被指斥為「要黑暗,不要光明」,被紅衛兵毆打,一隻眼睛受傷致盲,她不但沒有選擇死亡,還請人刻了兩枚印章,一枚用《楚辭》中「目眇眇兮愁予」,一枚是成語「一目了然」。她內心裡有強大的力量,就是等他。等他,讓她的人生純粹又超然。

從上海書畫院退休後,她獨自居住在巷弄深處。眼疾越來越重,但不妨礙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也不妨礙她的愛美之心。斑白的頭髮,在腦後綰成一個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勾花毛衣,純樸中,儘是優雅和從容。歲月無聲流逝,又遭遇百般磨難,生活中,他的印跡已很少很淡,但長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種習慣。寫詩作畫,種花養魚,所有與他無關的事,卻似乎都與他有關。

終於有一天,他來信了。

雲開月現,她的生命在耄耋之年,重又有了光彩。他從美國回來接她去探親治病。在美國,她治好了纏身十多年的眼疾。在異國他鄉,他們長相廝守,把暮年過成春光明媚的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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