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的責任是教給你謀生的本領,你的責任是抓住機會好好學習。
面試結束後,我跟老總說,我選薛宜做實習生。
通常情況,老編輯有很多事項向新人交代,我只說三句話:別用單位座機打私人電話;別人都可懶懶散散,你得按時打卡;中午吃飯,如果餐廳的代金卡沒發下來,用我的。
好的,老師。她輕輕點頭。
還有。我正色道,別叫我老師,我的名字,是王楚楚。
小薛是內秀的女孩:交代列印的檔案,第二天頁碼排好了整整齊齊擱在桌上;幫編輯部同事訂便當,每個人的口味都問得清清楚楚;最叫我驚嘆的是她修改的標題,很有感覺。這些驚喜,我背地裡一遍遍跟別人說。
但我還是派給小薛很多活,聯繫這個牛人那個大家。有次她臉紅紅地跑過來,抱歉,老師,韓某某我實在聯繫不到。他院裡的人怎麼都不肯提供電話。
那就上窮碧落下黃泉。跟接電話的講,你十萬火急;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你很仰慕他;找採訪過他的記者;給他的部落格寫郵件;去他的辦公室圍追堵截……
好的,老師。她輕輕說道。
辦公桌上的小本明明白白地記著一個號碼,韓某某,畫家。
小薛的成長人人都看得見。
來社裡才5個月,她編了5篇隨筆,做了4個人物專訪,其中3個都是大家。在給她的轉正鑑定上,我端端正正地寫上,不吝筆墨:小薛是跳起來爭取那些採訪對象的。這份勤奮與執著,以她的年齡,她的資歷,她的背景,實在難得。
這喜悅不是為了自己。一紙檔案下去之後,一個人,乃至她家庭的命運,將會被深刻地改變。從此,小薛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大都市無情動盪,她卻有了一方舞台,可起舞,可棲身。
很快,社裡下達了編輯部整改通知。現有的大一統格局會拆分為兩個部門,任命兩個新的主任。我與生性懶散的老曾分別被任命為A、B部主任。
可是小薛居然申請了去老曾的部門。她對我說:「老師,我決定離開你了。」
我笑一笑,等待她把話說完。
「離開你,因為你是太苛刻的一個人。所有的人都懶懶散散、無所事事,你卻規定我按時打卡;所有的人都用公家的電話大聊特聊,我卻在你的目光下,一個簡單的問候也不敢打回家;你自己不提,但很多人告訴我,若干年前你就採訪過韓某某,關係很好。為什麼舉手之勞都不肯幫?」小薛的情緒很激動。
苦惱的是老曾。他不知拿這個小姑娘怎麼辦。一天,他樂滋滋地告訴我,給薛宜找了個活兒,負責後期製作,外加拆看讀者來信。她內秀、心細,你說過。
嗯。我心裡微微地咯噔了一下。有什麼東西,要被毀掉了吧。
可薛宜茫然不覺。相反地,她享受著沒壓力的生活。九十點才來上班,下午四點下班。拆幾封信、接幾個電話、校校錯別字,餘下的時光,喝茶、澆花、聊聊天,與旁人都說說笑笑,除了我。
從此師徒是路人。
這令我始終沒工夫說出想對她說的話。
22歲時的王楚楚,就像22歲時的薛宜。那時,王楚楚也曾把自身的成敗,寄托在「師傅」身上,索要包容、憐惜與庇護。
可「師傅」說:「楚楚,冷漠是俗世的本性,除了父母子女愛人,沒人有義務予你深情。()師傅終有一天會離開你,她的責任是教給你謀生的本領,你的責任是抓住機會好好學習。將來能不能立足,全靠你自己。」
王楚楚記住了這些話。以後再有衝鋒陷陣,再不似小女孩般抓住大人手,哀哀求告。26歲,憑自己的能力在江城謀得立錐之地。
所有的言傳身教,所有的求全責備,以此為源。
工作太忙,薛宜漸漸淡出我的視線。重新注意到她,是兩年後了。她扶著肚子,拎一個空水桶、一把掃帚走下台階。我忍不住責備老曾,怎麼還要孕婦做衛生?
可要她做什麼呢?寫稿子,不能跑;寄包裹,擔心重;接電話,抱怨喧囂擾攘……
準天才小薛,就這樣在蒼茫的人海中,沉沒、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