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和人合夥開了一間美容院,在她四十一歲這年。
這是她第N次創業了。自從三十歲那年她和姑父雙雙下崗以後,姑姑賣過服裝、開過飯館、推銷過玫琳凱,甚至還遠走貴州開過洗腳城,結果無一例外以虧本告終。人們都說,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像姑姑這麼善良老實的人,做生意怎麼賺得到錢?連她本人也不忘自嘲說:「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
如此折騰了幾年之後,姑姑原本攥在手裡的一點點存款全部打了水漂,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生意最慘澹的時候,是和人一起在縣城開服裝店,店子開在新的步行街里,一串兒四個門面連著,看上去氣派得很。當時姑姑是借了高利貸準備去打翻身仗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步行街人氣始終不旺,生意也跟著一落千丈。
那年暑假我去看她,偌大的服裝店只有她一個人守著,為了節省開支,連賣服裝的小妹也不請了。中午吃飯時,小表妹也在,我突然懂了事,推說不餓三個人只叫了兩份便當,姑姑還是保持著熱情的天性,一個勁地往我飯盒裡夾肉絲,自己光吃青椒了。
服裝店沒撐多久還是關門了。姑姑還算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了還債,更為了一雙兒女,她去了好姐妹開的超市裡打工,說是售貨員,其實收銀推銷什麼都做。超市貨物運來時,姑姑幫著搬上搬下地卸貨,有時做飯的回家去了,她也幫著料理一大群人的一伙食。其實她的本分只是售貨,可姑姑說:「都是很好的姐妹,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計較那麼多幹嘛。」姐妹為人和氣,見了她還是和以往一樣親熱,但工資並沒給她多開,過年的時候發給她和員工的紅包也是一視同仁,都是一百塊。
姑姑的腰椎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畢竟,有些貨物像酒水飲料什麼的著實不輕,三十歲以前,她過的是養尊處優的少奶奶生活,哪裡幹過這樣的重活。每次卸貨之後,腰都會酸痛好幾天,有時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為了小表弟上學方便,姑姑一直住在鎮上。她在鎮上是沒房子的,還是從前的姐妹出於好心,借給她一間房子暫住。我去她住的地方看過,通共一間房子,擱著兩張床,吃飯睡覺都在這間房子裡,平常她和姑父帶著小表弟住,表妹回來了也住這,看著未免有幾分心酸。屋角擺著個簡易衣櫥,拉開一看,好傢夥,滿滿一衣櫥的衣服裙子,都熨得服服帖帖掛得整整齊齊的。再看看姑姑,小風衣披著,緊身褲穿著,摩登的樣子一絲絲不改,真像是陋室中的一顆明珠。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酸是太過矯情,到哪個山唱哪首歌,人家瞧著姑姑是落魄了,她其實過得好著呢。
再後來,姑姑連生了兩場大病,先後摘除了子宮和闌尾。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臉色遠遠沒有年輕時那樣光采照人了,只是穿著打扮仍然絲毫不鬆懈,我問起她的病,她就撩起衣襟給我看她小腹上的兩道疤,兩道粉紅色的疤痕凸現在她雪白的肚皮上,看上去略有些面目猙獰,我看了眼就掉轉過了頭,她卻開玩笑說:「這要再生個什麼病,醫生都沒地方可以下刀了。」
誰都以為姑姑就會在超市裡一直乾不去,直到乾不動為止。沒想到事隔多年以後,她拿出多年來和姑父打工積攢的辛苦錢,又一次投身商海。當然,這次她保守多了,只是美容院的小股東,而且兼職店面看管人,每月能拿固定工資,不至於一虧到底。開美容院這個行當還真適合姑姑,她打小就愛美,不管處於什麼樣的境地都把自己收拾得光鮮體面,小鎮上的人一度拿她當時尚風標,說起她來都愛嘆息自古紅顏多薄命。
姑姑薄命嗎?興許是的。從三十歲以後,命運從來都不曾厚待過她。病痛窮困就像那兩道面目猙獰的疤痕,印在了她的身上,可是姑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妄自菲薄,而是帶著那兩道疤痕坦然地、面帶微笑地活下去。
最近姑姑加了我的微信,她僅僅讀過國中,使用起微信來卻並不生疏,我經常看她在朋友圈裡上傳一些美容、養生的內容,想像著在老家美容院裡溫言細語為顧客服務的姑姑,心頭時常會響起她勸我的話:「媚媚,人這一生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別計較那麼多,什麼事情都要想開點,吃點虧不用放在心上。」
姑姑已經41歲了,這兩年蒼老了很多,可是在我心中依然那麼美麗。不僅僅是我這麼認為,聽說她現在還有追求者呢。姑姑的故事常常讓我想起《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你們以為我完了,我還早著呢。
這是我姑姑的故事。
我還想說說一個朋友的故事。
阿施是我採訪中認識的,地地道道的廣東本地人。要說全中國還有哪個地方的女孩子還保留著古代女性溫柔嫻雅的本性,可能非廣東莫屬。阿施是貨真價實的「靚女」,人生得高挑秀麗,我生完瓜瓜後,她來家探我,走之後我媽再三質疑:「你確定她真的是廣東人?」在我媽心目中,廣東人長相有返祖傾向,她完全想像不到,廣東土著中還有這樣的美女。
人一美就容易恃靚行兇,阿施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傾向,她豈止不凶,而且還溫柔得很,說起話來總是和聲細語的,配上動人的微笑,真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我老公和她接觸不過兩三次,每次都感嘆說,想不到天下還有如此溫柔的女子。當然,參照物如果是我的話,這個標準有點低,不過阿施的溫柔可見一斑。
阿施可以說是天之驕女。出生在小康之家,父親是醫生,大學畢業後就順利考上了公務員,又嫁了個疼愛她且前程似錦的老公。這樣的生活,順風順水得足以令廣大女性妒嫉,我承認,儘管阿施平易近人,有時候我還是會覺得和她之間頗有距離感,因為彼此境遇相差太遠。
我採訪阿施的時候,正是她人生的巔峰。那年是虎年,她的本命年,正好我們要找十對屬虎的新郎新娘採訪,阿施就是這十位新娘中的一位。當時她向我描述新婚燕爾的生活,言語間不時流露出初為人妻的甜蜜。我記得她發給我的照片,穿著白色的婚紗,赤足踩在海灘上,對著老公一臉燦爛的笑,她的身後,是碧藍的大海。
長久以來,阿施給我的印象,就像這張照片一樣,美得不染人間煙火。我有時想,天使落入了凡間,或許就是她這個樣子。
直到我也做了母親,兩個人比以前親近了些,有次吃飯時聊起家庭,她忽然問我:「你知道我家裡的事吧?」我懵懂地搖了搖頭。阿施想了想,終於開口說:「我老公出了場車禍,很重的車禍。」我一下子懵了。
變故發生在一年前,那時阿施剛生了寶寶不久,孩子還只有兩個月,老公就因疲勞駕駛出了場車禍,車撞得完全變了形,人也撞得七零八碎,骨頭飛了一地,有些都撿不回來了。老公在ICU里住了小半年,這期間阿施的媽媽也生病了,查出來居然是癌症,父親要上班,家裡家外都是阿施一個人在忙,懷裡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娃。最痛心的是,婆婆不但不幫她,還指責她沒照顧好兒子。
再難熬的日子也會挺過去,等到阿施向我訴說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老公還在住院,正在緩慢康復中,可以不用拐杖獨立走動一段路。媽媽的病沒有惡化,生活能夠自理。寶寶也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還會給媽媽倒水疼媽媽啦。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說到這些,阿施眼圈有些發紅,很快又回復了微笑,她說,最艱難的時候,都想過要放棄了,那些日子裡,兒子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我看著面前的阿施,她還是那麼靚麗溫柔,我根本想像不到,在她身上曾經發生過這麼大的不幸。我和她認識以來,似乎一直都是她在關心我,工作上有什麼煩惱,採訪時想要找本地人,都是找她幫忙,在過去的一年裡,這種狀況也沒有什麼變化,每次我在QQ上和她說話,她都是事無巨細地一一解答。
在她的空間裡,我常常看她曬一些旅行、聚會、和朋友吃飯的照片,照片中阿施看上去開開心心的,只是比以前瘦了些,我何曾想到,在她產後暴瘦的背後,有著這樣的變故。長久以來,阿施就像一輪小太陽,向身邊的人散發著光和熱,這些人中就包括我,可是我居然不知道,小太陽的內心早已經燃燒成了灰燼,曾經面臨著完全冷卻的困境。
「其實也沒什麼啦,也許是老天以前對我太好了,所以要考驗一下我。」阿施說,在過去的一年裡,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去努力生活,努力照顧好每一個家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兒子生日時讓人上門拍親子照,把全家都安頓好了還抽空去了次泰國,最後她發現,原來一直習慣被人照顧的她,也可以這麼能幹。
說到未來,阿施對老公的徹底康復並不是特別有信心,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管處於什麼樣的境地,都讓自己的生活保持「正常」的樣子。「如果我都倒下了,一家人還怎麼支撐下去。」阿施掏出手機給我看她的親子照,照片上,她抱著兒子,兩個人都在笑,比起海灘上的那張照片,她的笑容不再那麼無憂無慮,而是多了一些沉甸甸的內容。我怎麼覺得,這些沉甸甸的內容令她的美更有質感了呢。
如果你還想聽的話,我還可以說出很多這樣的故事,我奶奶的故事、胡遂老師的故事、小鄔師姐的故事、保全小王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是的,我之所以會說這些故事,歸根到底是為了在他們的故事中找到支撐我前行的力量。這些年來,我一直過得很不開心,有時我問自己:「你為什麼這麼不開心呢?」抱怨成了我的常態,只要是和我走得近的人,都聽過我的抱怨。我總是想不明白,憑什麼我這麼努力,卻一直得不到回報?憑什麼人家可以輕鬆自在,我卻要這麼辛苦?憑什麼不公平不走運的事,都要落在我的頭上?
我一直認為,命運虧待了我,到底是不是這樣呢?答案已經不重要了,當你聽完姑姑和阿施的故事,就會發現,即使命運虧待了你,即使生活辜負了你,你也要做到,不辜負自己、不放棄自己。那麼多人在用力生活著,那麼多人背負著傷疤仍然不忘微笑,我如果再不打起精神活下去,又怎麼對得起老天賜予我的生命。
人是多麼脆弱,每一次苦難都會在我們身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人又是多麼堅強,只要苦難不足以致命,就會在泥濘中掙扎著站起來,重新出發。
我們無法選擇命運,我們唯一可以選擇的是,當命運露出猙獰的一面時,坦然無畏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