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媽媽總會給我講一些老家的故事,有些是我們自己家以前的艱辛歷史,有些是其他村民的心酸故事。可能對於大部分的農村來說,農民的生活狀態都不會相差太大,但總有少數例外的人,他們的生活是今天的我們難以想像的。
以前每次聽到別人抱怨自己命運不好,我通常都會反問對方:為什麼你不主動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會抱怨卻從不付諸行動,你的命運永遠都不會變好。
但這樣的情況不存在今天我要說的這兩個人身上。
第一位,是個大脖子的女人。
在我差不多剛上國小的時候,她從外地嫁到我們村,老公是又窮又矮又老實的農民X。他們家距離我家不到五十米,X經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串門,但很少見到她老婆L的身影。
起初我以為是初來乍到言語不通,隔了一段時間才明白,確實是言語不通:她脖子上凸出一個像柚子那麼大的肉團,是一種病,那個肉團導致她的舌頭構造與常人不一樣,無法正常說話。可以想像,在農村,這樣的特徵絕對會引起所有人的風言風語。
她肯定也知道自己這樣的形象外出會遭到村民嘲笑,於是儘量老老實實呆在家洗衣做飯,等X忙不過來時也上山下地幫忙乾農活,漸漸也就習慣了村民異樣的眼光。
幾年後,他們倆抱養了一個小女孩,即便在落後的村里,他們家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那時候村民開玩笑嚇唬小男孩都這樣說:你要是不努力,以後長大了就讓X的女兒嫁給你。這樣的話旁人聽來無關痛癢,甚至引來一陣輕鬆的笑聲,但是當事人呢?
再後來,我去了外地上中學、大學,在爸爸的努力下,我們把新家搬到了縣城裡。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對老家鄰居們的了解也越來越單薄,那個地方成了一段只存活在記憶中的模糊過去,下面這些事,都是過年時候媽媽告訴我的。
L的老公X因為得了重病,不治而亡,她不得不扛起養家的重任。女人們要做的洗衣、做飯、收拾家庭(雖然她那個破舊的房子連風雨都不能完全阻擋),男人們要做的砍柴、種地、收割,她一個人全承擔了。
幾年後,她抱養的那個小女孩長大了,嫁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繼續守著破敗的家。
這個女人,先天患了重症不能說話,三十多歲時老公去世,四十多歲女兒離家,這樣的命運,編劇都不忍去編造這樣的角色吧?但是更殘忍的生活還在後面等著她,當我從媽媽口中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的憤怒已經無以復加。
L沒有任何經濟來源,雖然一輩子生活在農村,但畢竟有時候也需要去小賣部買點零碎,所以要想辦法賺點零錢,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賣「鍋刷」——農村里用來洗鍋的工具,功能類似大家熟悉的刷碗海綿。
鍋刷是竹子做的,因而她要先拿劈柴的彎刀把竹子劈成一根一根像鐵絲那麼細的竹絲,然後捆綁在一起,也算是一門手藝活,做完後就挨家挨戶去推銷。
因為不能說話,每次別人問她多少錢的時候,她就比出食指和中指,意思是兩塊錢。這是個很合理的價錢,但有人卻故意給她兩毛錢,不認識面值大小的她也一樣收下,直到去小賣部買東西才知道自己被騙。
類似的情況不止一次的發生,讓她很惱怒,也因此與其他人產生一些口角爭執。她無法罵人,只能通過喉嚨里一些嘰咕嘰咕的聲音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有些人便以此為樂,更加肆無忌憚的逗她。
「占這種便宜的人,都有罪。」媽媽說。
因為長期不在家,我媽偶爾回去的時候,L就會跟她盡情傾訴。「其實我也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但我知道她肯定是說那些人怎麼欺負她。雖然很多人都說她很兇,但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卻很善良,還帶著笑。」
今年春節又聊起她,那天外婆也在,她說:「下次你再回去的時候,幫我帶幾件衣服給她吧,正好我都不穿了,她也需要。」
第二位,是一個不能說話的男人。
他本來是一個正常的農村青年,據說年輕時遭受過一次意外,導致嘴巴出現一些問題,不能說話,老是流口水,就叫他Y吧。
Y家距離我家大概有五六分鐘的路程,其實不遠,但因為他的情況,所有人都跟他保持一定距離,因而我對他了解也不多,下面這些事,也是從爸媽口中得知的。
他的幾個弟兄都外出打工,沒人管他,至今未娶。前幾年家裡還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父親,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活著。跟L一樣,Y也是一個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子的人,也一樣目不識丁、對錢沒有概念的人,他唯一能出售的,只有力氣。
為了照顧老父親,補貼家用,他每天以幫人搬磚頭乾重活為生。誰家要蓋房子,誰家有重活忙不過來了,就會找他乾。一塊磚頭幾分錢,一天要扛幾千塊磚頭才能賺幾十塊錢。
每到吃飯時間,其他幹活的人可以坐在桌子上隨便吃,唯獨他因為會不停流口水,只能盛飯後獨自蹲坐在客廳角落或門外隨便扒幾口,以免自己的形象影響其他人胃口。()他心裡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從來不說,也無法說,久而久之,蹲在角落吃飯就成了習慣。
就是這樣的人,前幾年還借了幾千塊錢給別人。我已經忘了是誰借的錢,也不知道到底最後有沒有還給他,只記得媽媽最後說:「Y真的是個好人,但他這輩子真的太苦了,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他的錢都是一塊一塊磚頭挑出來的,是真正的血汗錢,那誰要是連他的錢都不還,就真的……沒有天理了。」
兩個故事講完了,但他和她的生活還在繼續。這麼簡短的文字遠遠不夠概括他們的人生,我也沒那個能力去講述他們的一生,我只希望以後回家可以多了解一些,多接觸一些,然後憑藉自己的能力,儘可能多幫一點。
沒上過一天學、不認識一個字、沒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沒聽到過一句讚美的話、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一件像樣衣服、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甚至連最基本的「說話」的權力都被剝奪,在這樣的人面前,所有的語言都失去力量。
早上在捷運里決定今天要寫一寫他們倆的事情,腦子裡想著這些話,情緒難以自控,在口罩的掩護下哭了一路。
想起去年大年初一,媽媽跟我們去爬山的路上說的話:「為什麼我跟你們說這些事?因為那樣的苦難我們也經歷過,我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苦。你們以後肯定不會再受那樣的苦了,但你們要記住,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做個好人,要知恩圖報。對困難的人,能幫就幫;不能幫,也不要嘲笑人家,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命運對他們那麼殘忍,但他們可曾抱怨過一句?有時候我會用這句話反詰自己。別說有沒有抱怨,能不能抱怨,他們連「抱怨」的念頭都沒有。在他們的世界裡,沒有任何形而上的東西。
在與命運的抗爭中,「讓日子過的好一點」就是最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