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時候查房,有一個孕婦堅決要求剖宮產。真的沒有什麼醫學指征,肚子裡的孩子估計也不大,骨盆也是正常的,許教授說,目前還沒到必須做手術的地步,還是先試著生吧。
孕婦的愛人堵在病房門口,大喊,怎麼就不給我們剖,要是生不出來,不是還得剖嗎?
「我們不願意試,誰要是讓我老婆受二茬罪,我跟她沒完。」
那天,本來不是許教授值班,聽著家屬在外面的叫嚷,她說,這個孕婦可能會有點痲煩,生的時候,任何的風吹草動,你們都打電話給我吧。
當天,那個孕婦真的臨產了,產程進展還不錯,但是,在我們例行的胎心監測過程中,發現了頻發的胎心減速。我們一邊積極準備手術,一邊打電話通知許教授,一邊和家屬談話簽字,家屬一臉的氣憤,一邊簽字,一邊罵罵咧咧的說,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就瞧好吧。
許教授趕到病房以後,也同意我們的意見,儘快剖宮產,幫助孩子脫離險境。
何謂險境,此刻,孕育她的她媽媽的肚子就是險境。分娩,是人類和自然界對胎兒最後的考驗,也可以稱為懷胎十月的最後一次自然選擇。
每一次的子宮收縮,都是在擠壓胎兒,擠向產道以外,擠向這個七彩的外面的世界,同時,擠壓胎兒胎肺里的水分,讓每一個肺泡在出生後都能儘可能的張開,保障孩子的呼吸。
另外,這種擠壓,也可以幫助孩子的皮膚建立出生後的觸覺和感受,還有很多益處,人類尚未完全發現;這看似非常給力,但同時,這種擠壓也是在對胎兒做最後的考驗。
胎兒的血液是從胎盤來的,胎盤的血液是從雙側子宮動脈來的,子宮動脈在進入子宮後,呈螺旋狀,就像席夢思的彈簧一樣分散在子宮肌層。
每次子宮收縮,子宮的肌層極度的攣縮收緊,此時,所有的螺旋狀子宮動脈都是受壓乾癟的,沒有血液,就沒有氧氣,每一次子宮收縮,胎兒都處於一種相對缺氧的狀態,只有等子宮放鬆,新鮮的血液回流灌入子宮動脈,胎兒才能重新獲得血液和氧氣。
我在蛙泳了多年以後,突然萌生學習自由式的想法。開始的時候,我的基本動作很好,但是,不會換氣,就悶著頭在水裡噗通,也能游出十米左右。教練在岸上大喊,張羽,你知道你為何無法前行嗎?我回,缺氧啊。他喊,那你還不快側頭,換氣,我一上午都教你什麼來的?
分娩過程中的寶寶,就像一個在水中游馬拉松的運動員,為了保證到達勝利的彼岸,需要不停的換氣,這種換氣,依靠的就是子宮的有張有弛。
但是,如果子宮收縮過於頻繁,或者胎兒對缺氧的耐受能力下降,就可能會出問題的。不能耐受缺氧,生出來的寶寶不哭,就是老百姓都知道的窒息。此時,若將產房想像成遼闊的非洲大草原,生下來不哭的孩子,就像生下來無法馬上站起來跟隨母親奔跑的小羚羊,難逃獅子豹子狼的血口,勢必成為獵物。
舊社會,在家裡炕頭上生孩子,沒有醫生,沒有剖宮產,只有一個接生婆,一把在火上燒紅的剪子。駱駝祥子裡,接生婆失聲大叫,說,祥子,你老婆這是「橫生倒仰」,誰也沒招啊。虎妞死於難產。幼小的我,對這句話記得清晰異常,但當時不知橫生倒仰為何物,後來當了婦產科大夫,我分析,虎妞可能是死於「忽略性橫位」。胎兒大頭朝下是最正常的胎位,屁股朝下的也湊合著能生,但要是胎兒橫在子宮裡,沒有剖宮產,又不能通過特殊手法把胎兒轉成頭位或者臀位,最後,子宮會被孩子撐破,胎死腹中,母子二人,共赴黃泉。
但現在是新社會了,這裡不是非洲大草原,是人類的文明社會,我們不允許每個寶寶出問題,不允許每個寶寶被選擇或者淘汰掉。
可是,當一個具體的產前檢查一切正常的孕婦,幸福的撫摸著她的大肚子,臉上掛著笑容站在你面前,問,大夫,我能自己生嗎?怎麼回答她呢。
應該說,絕大多數是能自己生的,雖然,中國社會改革開放,幾十年就走過了歐洲要幾百年走過的路,有些地方步子邁得太大,有些東西可能還出現了倒退。但是,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中國的女人,還是中國的女人,過去在舊社會的炕頭上能生,新社會,還有醫生的幫助,應該說,一定能生的更好。
但是,現實是,總是會有一小小部分孕婦,可能在臨產到分娩這十幾個小時的生產過程中出問題。例如,原發性的子宮收縮乏力,沒有明確的病因,她的子宮就是不好好乾活,收縮的頻率慢,收縮的力度小,產程進展緩慢,孩子耐受缺氧的時間就長,可能就會宮內窘迫,生出來的時候就會有窒息。
或者,有的寶寶,在精卵結合受孕之初,體內的染色體或者基因,就決定了她是個孱弱的寶寶,她的大腦細胞,肝細胞,腎細胞的數目可能都比正常的孩子少,她的出生體重小,胎盤也小,老百姓所說的,先天不足,這種胎兒耐受缺氧的能力也會很差。
這部分孕婦,如果試產,勢必會受二茬罪,就是又生了,痛了,又剖了,挨了一刀。
如何判斷,發現,找出這一小部分孕婦,不讓她們受二茬罪,也保護略微孱弱的寶寶也能平安來到人間呢?答案是,沒有辦法。
以目前的檢查技術和手段,沒有辦法事先得知。做為醫生,能讓所有的孕婦都剖宮產嗎?況且,手術也有手術的風險。我們只能讓孕婦都試著生。生孩子,邊走邊看,多數能自己生,協和的哪個知名教授也不敢對一個還沒有臨產的孕婦說,能生,你一定能生。雖然,大多數時候,我們是這麼鼓勵孕婦的,因為,只有孕婦有了能生的信心和決心,她的大腦才會調動她的整個身體,成為一個和諧的,轟轟向前的機車,經歷鎮痛,讓一個新的生命誕生,這是一個正反饋。
我們能做的,只有密切注意產程進展,及時,儘早的發現那一小部分有問題的孕婦,通過醫療干預,或者用藥物加強宮縮,或者人工破水刺激子宮收縮,或者通過產鉗,胎頭吸引器進行助產,或者進行剖宮產,讓孩子儘快或者通過捷徑娩出。
經過急診剖宮產,寶寶生出來了,但是有窒息。對於窒息的孩子,除了保暖,最重要的就是清理呼吸道,然後給氧,許教授在手術台上把孩子從子宮裡剖出來,發現膚色和張力都不好,就是我們業內常說的,孩子發紫,有點軟。
當天,新生兒科的值班醫生很年輕,斷臍後,許教授立即抱著孩子一起下了手術台,把孩子放置到開放式暖箱裡,用大毛巾迅速擦乾她的身體,然後,用嘴叼著吸痰管清理孩子的呼吸道,我一邊娩出胎盤,清理宮腔,一邊間斷用餘光瞄著孩子的情況。
孩子呼吸道的羊水非常多,吸痰管的緩衝小壺很快就滿了,再吸,一定會把羊水和胎糞吸到嘴裡的,當時的情況是,什麼分秒必爭,是秒秒必爭,她沒有更換新的吸痰管,而是把吸到嘴裡的羊水吐出去,繼續吸痰。
然後,她左手搬下頜,讓孩子的頭後仰,充分開放呼吸道,將氧氣面罩扣在孩子的口鼻處,開始加壓給氧。1,2,3,4,我一邊縫合子宮,一般聽到那熟悉的加壓氣囊的節奏,5,6,7,8,一共12下,拿走面罩的一刻,哇的一聲,孩子哭了,身體紅潤了。
沒有電影中的歡呼雀躍,小護士也沒空蹦起來,我們每個人都帶著無菌手套,各自守著自己的一攤活兒,沒人會擊掌慶賀,誰都不能停下來,更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許教授趕緊處理臍帶,同時問我,台上的情況怎麼樣,子宮收縮好不好。我說,很好,出血不多,正在縫合。
新生兒因為有一過性的窒息,許教授說,最好送到兒科觀察兩天,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將來不耽誤考北大清華。這時,才看到她欣喜的微笑。她說,小張,你慢慢縫,我去和家屬談談吧。
後來,在手術室門口,那個五大三粗的家屬,一拳就把老太太的左側鎖骨打折了,我縫完最後一針的時候,老太太已經被送到外科病房。
我沒來得及換手術衣,匆匆趕到病房,看到老太太瘦小的身軀窩在寬大的白色病床上,就像我同樣瘦小枯乾的奶奶,就像一片樹葉,就像一條風雨中的獨木舟,她的眼神依然明亮,表情依然鎮定,看到我的時候,甚至依然有往日的微笑和矜持,有往日的冷靜和拒絕。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問,疼不疼啊?她說,剛打了止痛針,早不疼了,就是心裡有點不舒服,很快會好的。
老太太出院了,因為沒有愛人,也沒有兒女,只有一個遠房的侄子,還住在房山,不能每天來看她,我們病房的大夫輪流排班,每天派一個人去照顧她,人手不夠的時候,實習大夫和進修大夫也都參加進來。
我最願意在夏日的午後,不說話,就那麼陪著她,陽光照進她的房間,斑駁的影子落在那些書和書架上,落在那些老式家具上,她仍然穿一件棉布襯衫,總是在看書,她的很多大貓圍在她身邊,或者睡懶覺,或者要魚片吃,或者繞著她的藤椅追著咬自己的尾巴。
我說,您恨嗎?
她說,不恨。
我說,那天要是我出去交代病情,就打不著您了,我年輕,骨頭結實,估計不會骨折,最多皮肉紅腫,過兩天就好了。
她說,打了我,就打了,要是打了你,即使不骨折,你的心也會流血,你可能就不幹了,我們老了,很快乾不動了,你們小的又都不幹了,那些孕婦怎麼辦?
傷愈後,老太太徹底不再管病房的事兒了,只看門診,後來,就去港澳中心樓上那家高級私人診所了。
我問,那裡工作開心嗎?
她說,挺好的,有錢的病人,總的來說,素質還是高一些,不會動不動就揪醫生的脖領子,吵吵嚷嚷的,老外比較多,她們都聽醫生的話,從來不討價還價,還有車接送我上下班,現在年紀大了,不願意走路了。最重要的呀,她小聲的對我說,錢還是蠻多的,可以餵飽那些大饞貓。
第一次,看到她像孩子一樣,天真又狡黠的笑。
從那以後,協和產科的剖宮產也不再控制得那麼嚴格了,因為,我們確實無法保證每一個孕婦都能順順噹噹的生出來,我們也確實無法保證不讓每一個試產的孕婦不受二岔罪。
再後來,一些常用的助產方式,例如,手轉胎頭,產鉗,慢慢的都失傳了。
病房的教授,在不值班的時候,也很少過問病房的事了,社會越來越快的向前發展,每個人都開始關注自己的生活質量,誰又願意生命中的每一個24小時,都充斥著工作呢?況且,這工作除了驚險,還充滿驚嚇。
這也鍛鍊了我們後輩異乎頑強的戰鬥能力,35歲那年,我開始值三線夜班,每個晚上,我是整個醫院裡所有和婦產科相關事物的總指揮官和執行官,閨蜜給我起了個英文名,叫CHO。
在經歷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後,閒下來的時候,我總是,想像,東堂子胡同,那個清瘦的老人,那個一生都準備隨時聽從病房呼喚的老人,還有一群大貓,是否安然依舊?是否於漂泊亂世,依舊寵辱不驚呢?(本文作者張羽系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