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成長是痛苦的,而生活並未停止成長
(一)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父親,他的容顏已經變醜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著,父親的玉樹臨風已經一去不返。可是,有誰明白一個六歲女兒的心:我深深地愛著父親那變得醜陋的容顏!】
關於我出生的細節,是母親後來一點點回憶出來的。我出生的那天,據說是個"娘娘命"的日子。
那是1970年的正月初一晚上10點左右,我在母親的肚子裡整整折騰了兩天一夜後,終於呱呱落地。手腳痲利的接生婆提著我的雙腳,讓我頭朝下,狠勁在我屁股上拍打了一下,我便"哇"地哭出聲來。接生婆提著我,喜顛顛地對焦急地等候在門口的父親說:"趙夕貴啊,你好福氣,生了個娘娘命的女兒,將來這丫頭,非富即貴,難怪這麼會折騰。"
後來我才知道,正月初一出生的女孩是"娘娘命"的說法來自《紅樓夢》,代表人物便是賈元春。然而我後來的人生經歷卻證明這完全是一派胡言。
我出生時,父親已經40歲,母親38歲,在我來臨之前,他們結婚8年未曾生育。父母被中年得女的巨大喜悅籠罩著,對我愛不釋手。時任公社會計的父親給我起名"美萍"。也許就因了這個"萍"字,我的人生從此與漂泊有關。
我的記憶從3歲就開始了。儘管3歲的孩子可能對一切事物都很懵懂,但並不影響我對往事的懷念。
那時的江蘇省如皋縣(現為如皋市)十分貧困,而我家所在的江防鄉永福村更是個貧困之鄉。在鄉下每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邊,搖搖欲墜地站立著一座座三開間的茅草屋,一般都是一間臥房,一間客堂,一間廚房兼豬羊圈。那時,蘇中農村的豬羊大多養在家裡,所以每戶人家的家裡都常年迷漫著一股豬羊的臊味。那時唯一能果腹的就是黃澄澄的玉米糊,喝得每個農民的牙齒上長滿黃色的牙垢。而玉米糊不飽肚,兩次尿一撒,胃就空了。終於熬到冬天,待到山芋(也有地方叫紅薯或紅苕)成熟,早飯就變成了山芋茶--把山芋切成塊,放在水裡煮,山芋煮爛後,放上糖精,甜甜的山芋茶就出鍋了。整個冬春季節,基本上都是靠山芋度日。除了山芋茶,人們還變著法子蒸山芋片、烤山芋……吃得滿村人都便秘腹脹,放個屁會臭半天。至於大米飯,那是過年時才能驚鴻一瞥的人間美味。偶爾誰家能吃一頓韭菜雞蛋麵條,那就是過節了。
不過,農村也有美麗的地方。我家屋後有一條無名小河,常年清澈,它是鴨們、鵝們甚或菱角們的天堂,夏天又成了孩子和男人們的天堂。河這邊有我家的半畝自留地和十幾棵白果、刺槐、泡桐等雜樹。河那邊有屬於集體的站得威風凜凜的杉樹。觸目所及,天高雲淡,碧水清波,綠樹成蔭,處處美景。
我的童年生活不能不提到美華,我的妹妹。她比我小3歲,生於美麗的五月。她的到來給了父母錦上添花般的驕傲。父母給我們兩姊妹的愛非常平等。常常是妹妹在母親懷裡勾著腦袋吃奶時,我則在父親厚實的胸膛上取暖。
父親玉樹臨風,頗有文才,受人尊敬。母親不識字,但賢淑溫柔,通情達理。他們貧窮,然而恩愛。
我和美華的幼年時代充滿五月梔子花的馨香,梔子花是母親栽的,就在屋前小院裡,當初夏來臨,它就如期盛開。那種綿長而濃烈的馨香溫馨了我們渾渾噩噩的幼年。直至如今,我也沒覺得有哪一種花香比得上梔子。
除了美華,事實上我還有一個"姐姐",叫美英,比我大20歲,她是父母因久久不育而領養的,來家時14歲。據說她家因孩子多,父母養不了,便將她送給了我的父母。但她很戀家,常把我媽媽給她買的衣服偷偷拿回家給她的姐妹們穿。我出生的那年春天,美英嫁給了本村一個殺豬的小伙子。我生下來11個月時,美英也生了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平時我們兩家相安無事。雖然在一個村,相隔不過幾十米,但姐姐從不主動來看望父母,她並不愛我的父母。
災難是不期而至的,猝不及防的災難的來臨,過早而又徹底地摧毀了縈繞於我懵懂幼年的平靜與溫馨。
首先是父親的病變。年輕英俊且才華橫溢的父親先是手指難以伸直,佝僂著,越來越像雞爪的樣子,接著頭髮也如秋葉般掉落,很快,眉毛睫毛也全然不見。父母的惶惑被六歲的我盡收眼底,他們每天急慌慌地奔波於家和醫院之間,臉色一日日凝重。
終有一天,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直奔我和美華上的幼稚園而來,將我和美華全身上下一通檢查,還抽了血。周圍的眼神是緊張的、懷疑的、畏懼的。我和3歲的妹妹展覽似的呆立當地,無助地、茫然地、驚恐地任人擺布。父母不在身邊,沒人能想像我的驚嚇有多大,一種朦朧的、莫名的恐懼深深籠罩了我小小的心。
終於得知結果了,原來是一種叫痲風的病在父親身上顯形露跡了。那是1976年的夏季,我與快樂從此無緣。
父親很快離家住院,醫院是離家20多公里的江濱痲風病醫院,在長江邊上,是個潮濕而與世隔絕的所在。我患病的父親就在那個莫名其妙、煩躁不已的夏日清晨離家而去,由大伯和母親送他去的醫院。
父親臨走時,終於在廚房的灶間裡找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6歲的我不會像現在的影視劇中的孩子那麼伶牙俐齒,什麼懂事的話都說得出。惟有哭,是我當時惟一的表達傷心的方式。記得當時,父親用他那再也伸不直的手指擼擼我的一頭小黃毛,嘆口氣,啞著嗓子說:"萍後(我的小名),爸爸去治病,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回家,你要聽媽媽的話,媽媽身體不好,你幫媽媽多做點家務,你馬上就要上一年級了,要好好讀書,爸爸希望你將來上大學,聽到沒?"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父親,他的容顏已經變醜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著,父親的玉樹臨風已經一去不返。可是,有誰明白一個6歲女兒的心:我深深地愛著父親那變得醜陋的容顏!
我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中死命地點頭,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眶裡奔騰而下的淚水。父親拍拍我的肩,轉身走了。父親去的方向是西邊,初升的朝陽在他的左後方緊緊跟隨著,父親挺拔的身軀在我朦朧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生離的感覺如此痛徹心肺,我終於忍不住在父親的背影里號啕大哭。
送父親去醫院的大伯呵斥我:"哭什麼哭?又不是不回來了,晦氣!"而我哭得越發凶了,我不懂得什麼晦氣不晦氣,只曉得那漸行漸遠的,是我此生最最依靠和疼愛我的人呀!父親從門前的小土路上蹣跚而去的背影從此固執地盤踞腦海,揮之不去。
(二)
【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瀰漫了整間屋子。】
每當夜裡我和美華依偎在憂鬱無比的母親懷裡等待睡眠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去摸母親的下巴。美華生下後,我一直和父親睡一頭,我早已習慣父親硬硬的鬍子扎在我嫩嫩皮膚上的感覺,這使我能夠十分塌實地睡覺。現在父親走了,他的歸期又是多麼遙遠而不具體,每夜的每夜,我在淺表層的睡眠中想念父親,噩夢連連。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懂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父親的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對此病的理解是從村人的神情舉止上感覺的。那時我天天與美華手牽手,從村頭走到村尾的幼稚園去,500米長的小路漫延著遙遙無盡的屈辱和冷漠。一路上側視的目光和躲閃的身影使我難過至極。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更使我惶惑悲傷的是,我和美華的身後總會跟著一幫男孩子,手作雞爪狀,齊聲高喊三個字:"小痲風!小痲風!小痲風!"
其中就會有我的外甥,這個長得黑瘦的傢伙也許是覺得有我們這樣的姨有損他的形象或尊嚴吧,他在那幫男孩子中間表現出一種凜然的大義滅親。他不叫我和美華姨,也不叫我們的名字,而是叫"小痲風"。(勵志名言 )若我們逃得急了,男孩子們便手捏土坷垃緊追不捨,他們會一直追到我家門口,然後將泥巴砰砰砸向我家的木板門。如果母親在家裡,她會出面,不是呵斥,而是神色哀怯地懇求男孩子們:"美萍美華比你們小,你們不要欺負她們倆好不好?她們喊你們哥哥哪……"男孩子們譏諷地叫:"我們才不要小痲風叫哥哥……"母親的眼圈便會紅了,一句話不說,關了門,轉身進房,哭去了。
從此,我和妹妹再也沒有了小夥伴,再也不是鄉鄰家受歡迎的孩子。我們走在路上,急惶惶、膽怯怯,像兩隻憂傷的小老鼠,在一片喊打聲中倉惶逃竄。
但這僅僅是苦難開始的前奏。
就在父親住院的那年冬天,3歲的美華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巨大災難。
快過年了,大隊分豬肉,母親興高采烈地去隊裡拿我們家的那份肉。肉,是那個時代無比珍貴的一種副食!一般來說,我們也只有過年時才能有幸嘗到令人饞涎欲滴、切成塊狀的連皮紅燒肉。即使聞一聞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幾口糙米飯。而糙米飯也只有在過年時才會在蘇北農村人家的飯桌上亮相。
母親去大隊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沒什麼不祥的預感,分肉的喜悅掛在她的臉上,她輕快地吩咐美華和另一個在我們家玩耍的親戚家的小孩乖乖在家呆著,不要吵架,她一會就回來煮香噴噴的紅燒肉吃,兩個孩子愉快地答應著,母親就挎上一隻小竹籃走了。
當時美華和那個和比她大一歲的小孩在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爆蠶豆和花生吃。蘇中的冬天比較冷,幾乎每個農家都有陶製的小火盆。一邊取暖、一邊在火盆里埋上幾顆蠶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樹棍撥拉著找出來吃--這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小遊戲。我那天碰巧不在家,為什麼不在家的細節記不清了。惟一記得的是美華後來悽厲無比的哭號。
美華在和那個小孩爭搶爆熟的蠶豆時發生了爭執,美華搶不過那個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將穿著棉褲的腿壓在了火盆上,以此保護自己爆熟的蠶豆不被對方掠奪。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瀰漫了整間屋子。美華嚇壞了,她想到水缸里有水,想爬到水缸里去,這樣就可以滅火了。可遺憾的是我家的水缸太高了,3歲的美華往缸沿上爬了幾次都滑了下來。然後她把膝蓋抱在胸前,企圖壓滅火焰。但是,她很快感到胸口也疼痛起來--膝蓋上的火苗已經舔向了她的胸口。於是美華開始撕心裂肺地慘叫起"救命"……
等到住在我家西邊的曹隊長聞訊趕來時,美華的棉衣已經火苗簇簇了。曹隊長拚命撕扯美華的棉衣棉褲,但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太結實、紐扣太嚴謹了,曹隊長實在撕不開,只好找來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華身上的棉衣棉褲,美華的前胸和右腿的創口已經慘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經粘在了剪下的衣褲上。美華像一隻被活剝了皮的小貓,不停地、悽厲的號哭著,聲嘶力竭……
(三)
【那年的春節無比悽慘!父親在一個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種很可怕的病,美華在家裡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沒有一丁點的快樂,像沒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樣淒涼。】
美華的號哭一直連續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里,家裡始終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心痛如絞的母親懷著贖罪般的心情每天為美華煮一個雞蛋,剝出蛋白給美華吃了,蛋黃則放在銅勺里熬成油,然後把這種特殊的、難聞的油敷在美華的傷口上。每天一次。這是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的偏方,據說治療燒傷有神奇療效。
給美華抹藥油是一個艱難而殘酷的過程。美華燒傷後,她每天只能坐在一隻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形笸籃里,她的世界就只有笸籃那麼大,她在裡面爬,或者坐,一切以不連累傷口疼痛為前提。如果她的傷口發生疼痛,她會隨時慘叫或者號哭,母親就會陪可憐的美華一起抹淚。可能是蛋黃熬出的油抹在傷口上極其疼痛,每次換藥時,美華總是哭得驚天動地,並且拒不配合母親。母親只好一邊落淚,一邊"乖乖"、"寶寶"地喚著美華,一邊不得不狠勁地腿手並用制服張牙舞爪的美華,直到成功地將藥換好為止。我曾幫過母親的忙,按住美華的兩隻手,母親用腿夾住美華的腿,誰知美華扭頭張嘴就咬我的手,我一怕,鬆開了她。母親罵我沒用。她一邊嘩嘩地流著眼淚,一邊給美華敷藥……
這三個月里,家裡沒有歡歌和笑語,只有美華的哭聲、母親的淚痕和蛋黃油那難聞至極的味道!那年的春節無比悽慘!父親在一個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種很可怕的病,美華在家裡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沒有一丁點的快樂,像沒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樣淒涼。
三個月後,美華的傷口慢慢長上了新肉,只是胸口和右腿膝蓋的部位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疤痕。妹妹從此與裙子無緣。
我的童年生活孤獨而灰暗。那時天總是很藍,小路總是很長,憂傷總是遙遙無期。
我於1976年9月上了國小。原以為長大一些後,所受的欺凌會少一些,其實不然,學校更是個愛憎分明的小社會。第二年,治療好燒傷的美華上幼稚園了,我們每天手牽手上學放學,依然日日行動如鼠,孤獨而堅定地行走在悠長悠長的小土路上。每天最大的安慰是放學回家時,遠遠望見母親等在馬路邊的瘦弱身影。
母親身體不好,頭痛和胃痛時常折磨她。母親的呻吟是貫穿我整個童年時代的憂鬱音符。每當我和美華放學回家,沒見到母親站在門前引頸眺望的身影,我的心就會莫名地沉下去,我知道,母親十有八九又病臥在床了。母親一病,我就覺得,惟一可靠的一棵樹也倒下了。於是我無事自通地學會了做飯洗衣、割羊草煮豬食,幫妹妹梳頭扎小辮,甚至縫補衣裳。7歲,小蘿蔔頭一樣瘦小的我不得不開始當家。
原以為美英會在我家風雨飄搖時助一臂之力的,這也是父母抱養這個女兒時的初衷,但她沒有,也許是怕痲風病,也許是怕我們的連累,反正美英經常上工從我家門口來來去去,就是不進門,甚至不會扭頭看一眼。
在父親住院的三年時間裡,我艱難而不屈地成長著。
在學校里,我是最受同學欺凌和冷落的一個,甚至沒人願意和我坐一張課桌,最後和我分在一道的,是個不能控制自己大小便的傻子。無論春夏秋冬,傻子總穿開襠褲,為的是可以隨時"方便",他幾乎每天都會在課間隨心所欲地拉一泡屎,並且是坐在板凳上拉。我報告老師,老師便指派我將傻子的板凳拿到門口的小河裡洗乾淨。我一言不發地照做不誤,我整整幫傻子洗了一個學期的板凳,不但洗板凳,我還得給他擦屁股,那時候沒有衛生紙,只能用小樹枝、小篾片刮。給傻子刮一次屁股,我得至少尋覓七八根小樹枝。後來學校讓傻子退了學,我幫他洗板凳和擦屁股的任務才算結束。
國小時更深的一次屈辱記憶是被人逼債。債務是一分錢。債主是同班同村的一個姓祁的女同學,借錢是為了買一塊橡皮。因為我暫時還不起,一天中午,祁同學帶領幾個同學把我攔在馬路上,逼我還錢。我懇求她再寬限幾天,可祁同學不乾,她吊住我的書包,死死地拖。我委屈、驚嚇不過,"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祁同學怕了,立馬和同學作鳥獸散,留下我癱在陽光正午的泥土路上孤苦無助地放聲大哭著。
後來是母親聞訊趕來,將我拉回家。母親得知原由後,沉著臉從褲腰處的口袋裡掏出一分錢紙幣,拉著我到祁同學家還了。回來的路上,媽媽警告我:你給我記住,以後不準向任何人借錢借東西!這件事給我印象深刻,一直刻到現在,輕易不敢負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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