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不同尋常,因為它不是我矯揉造作地編出來的,它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身邊,讓我覺得非常難受。
我有一個學長,就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學長今天打電話笑著對我說:你可以把我寫成一個故事,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素材,一定要是悲劇,把所有美好都摔碎的那種。
可能你們會覺得這句話很搞笑很二逼,那請你們看完這個故事。
學長是我從上大學就認識的人,寫得一手好字,尤擅隸書,橫平豎直,厚重溫和,字如其人。我每次和別人介紹他的時候都會說,這是我認識的朋友里最靠譜的一個。
他真的非常非常靠譜,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個沒有把「儘量幫你」說成一個藉口的人,他會盡他所有的量。比如他會把每學期自己用過的書籍里對我有用的筆記資料盡數整理好,然後送給我;在期末離考試還有一天的時候給零基礎的我講完整本書,諸如此類。
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會懷著任何「動機」來和我交換,不會覺得他幫我補課我至少要請他吃頓飯。所以很多時候我會覺得他可能是一個需要我用整個人生去報答他的人。
學長性格非常好成績也非常優秀,年年都是獎學金,他的朋友卻並沒有很多,可能是因為他活得溫和沒有存在感,又或者是大家覺得他不夠搞笑太過於書呆,也可能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我慶幸這一點,我會覺得撿到了一個超級潛力股。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並不是那麼的熟識,只是一起玩一起吃飯。我和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打通了求生之路2所有的關卡的高級模式,在房角石喝龍井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午。我覺得他並不像其他學霸那樣或多或少有點奇怪,總之是個非常非常好相與的人。
我一直很佩服他,或者說,羨慕。我不是一個喜歡羨慕別人的人,我更喜歡讓別人羨慕我。但他身上有我一輩子恐怕都難以企及的品質——努力。
我是一個活了二十年從來沒用功過的人,起碼我沒覺得我用過功,不過我也覺得我考上了一個大學交到了很多有趣的朋友聽到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我活的挺幸福的。所以在我的字典里用功這兩個字就被一點點的抹去了,等我想找的時候,只能從學長身上覬覦。
學長則不然,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跟一般的天才主人公壓根不沾邊,他能有優秀的成績,全在於他努力。
在他大三那年,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去讀書,因為那個時候他想奔赴美利堅,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出國的更多原因是因為他爸想讓他去美利堅。那一年他幾乎每天堅持四個小時左右的睡眠,GRE的難度是眾所周知的,尤其是對於一個普通的一本學生,並不天才,底子也不是特別紮實。但他堅持下來了。
他後來告訴我其實那段時間他非常累,他一邊準備考G一邊準備讀研一邊準備找工作。
我說你幹嘛老讓自己這麼累!讓不讓學渣活了!請保留一點人類意識不要趕盡殺絕!
他說,其實我也不想,我每天都感覺血液供給不到大腦上層了。
後來他還告訴我他那段時間每天至少要吃四片安定才能入睡,導致他的身體產生了非常強的抗藥性。
後來的後來他成功了,GRE過了,保研到了哈工大。
那個暑假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不出國了,選擇去哈工大讀研。我很驚訝,只見過考G不過不出去的還沒見過考過了也不出去的。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家裡不那麼想讓他出去了,說的很含糊,我也很知趣的不再問。
開學之後,他還是老老實實的拿書本天天上課,我還是滿學校晃蕩。在我看來他的大學已經讀得功德圓滿了,可以天天毫無負罪感的悠閒了。不過事實證明學霸確實和我等不是一個物種,他還問我藉以前的書去聽大二的課。
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問他不出國的原因。
他說因為他家裡覺得出國之後很難照顧父母,所以不放心讓他走。
我說你家之前不是很贊同你出國麼?
之後,他給我講了他的家事。
他從小是個家教非常嚴格的孩子,他父親是個大學老師,標準知識分子。他父親這一輩兄弟姐妹里只有他父親一個純血讀書人,祖上也是務農的。但他父親混出縣城當了老師之後,便處處以書香門第自居。覺得自己是文化人,孩子怎麼著也不能辱沒了門楣,從小就對他報以極大的希望,當然,為人父母大抵如此,這也沒什麼稀奇的。
他從一出生,人生的路線就像被規劃好了一樣,讀什麼樣的國小,什麼樣的中學,什麼樣的大學,當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後找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娶一個什麼樣的媳婦,生一個什麼樣的孩子,等等這些,都在他五歲之前有了詳盡的規劃。這種父母在中國並不罕見,甚至普遍,我對這種生活是深惡痛絕的,一出生就註定是父母生命的延續,一個木偶,毫無靈魂可言。
他剛學說話的時候,他父親對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去美國,去美國,去美國。
他的青少年時代和他父母規劃的幾乎無二,轉折點在他考大學的時候。他的高中是長春一流的高中,但他的高考是他人生三流的考試,所以他第一次沒能按他父母所想,和我來到了一個學校。可以想像,這麼一個乖兒子沒能達成自己的夙願,他父母一定沒少生悶氣,我都不敢想像他高中畢業那會是怎麼熬過來的。
不管怎樣,成績擺在那裡,大學該上還得上,他父親就只能採取B方案讓他曲線救國。
我問他,你爸給你安排的是什麼套路啊?
他說,考大學,考研,出國,然後回長春,他們托人幫我安排一個工作。
我說這不有病麼,都特麼出國了還回長春還托人還給你安排一工作?
忘了介紹,我們都是學物理的,主要學光學,他之前申請的學校是基本是世界光學第一,他的GPA和語言成績都滿足申請條件了。
但是就在他準備申請的時候他父母突然回心轉意,不想讓他出國了,理由僅僅是:不方便照顧。
我自認是個挺不孝順的孩子,從小就沒少給我爸媽惹事,國中班主任跟我爸嘮的都快成知己了,上大學之後,我幾乎不給家裡打電話,打電話一般是生活費告罄,生命無以為繼了,想想也覺得挺對不起父母的。不過好在我爸媽也習慣了我這種散養政策,雖然我知道他們也很想我。好在我十五歲之後就很少給他們找痲煩了,不能盡孝,但求個心安吧。
所以我特麼奇怪怎麼會有這樣的父母,用孝字圈孩子一輩子,這真的好麼?
雖然我不是非常極右的Anti-孝道,不過正常點就行了,男孩子幹嘛非得拴在身邊養,哪怕他窮盡一生只能在長春這個二線城市生老病死,混個所謂穩定的工作,娶個所謂居家的老婆,生個所謂乖巧的孩子?
我替他覺得不值,現在的年輕人恐怕沒誰願意過上這種一眼就能望得到盡頭的生活,何況他是一個出色的人,完全應該有一個更廣闊的平台。他父母真是把他最好的年紀都埋沒了。
很多時候聽他講,我都覺得他的父母簡直扭曲到不可理喻,比如他母親會和他說:你看你姐姐,嫁到深圳去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帶我去南邊看看!
他回答說:那我去南方工作兩年啊?
他母親又會說:去南方幹嘛!那麼遠!不想養我們了啊!
這種論調讓他覺得頭疼,又不能反抗。畢業兩個月他想在省內徒步一圈,他父親聽說後在家裡砸了一圈東西,母親鬧著心臟疼了一晚上。最終他費了牛就二虎之力才讓他父母同意他去雙陽,還不允許他徒步,他父親要先陪他坐車。
我猜要陪他坐到雙陽高速收費站。
我說你為什麼不反抗一下呢?
他說,我怎麼反抗,他們是我爸媽。
我說爸媽怎麼了,爸媽就能這麼圈你一輩子啊?
他說,是。
我說,那你家祖祖輩輩都準備這樣了?你爸媽圈你在身邊,你圈你兒子,你兒子圈你孫子?準備時代固守長春?守得比郭靖守襄陽還堅定?
他說,我一定不會圈我孩子在我身邊了。
開始的時候我會替他生氣,替他不值,頗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覺得他應該敢於向父母說不。後來我漸漸懂得了,他的屈服,已經滲入了骨子裡。
今天他打電話和我聊天,又說到這個問題,我又問了他一遍,他說你不用勸我了,我也不打算再爭了,父母就是父母,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是給自己活著,從生下來就不是。留長春當個老師,過兩年爭個講師,再過兩年爭個副教授,再過兩年爭個教授,三四十歲,搞搞行政搞搞科研,也挺好。
我終是不能再說出什麼了。
他又說,你可以把我寫成一個故事,一定要是悲劇,把一切美好都掰碎,最後一定要是個非常悲傷的結局,像傷仲永似的,泯為眾人。
他確乎是把他的夢想都掰碎了,揉進了孝這個字裡,我不忍心看著他就這樣泯為眾人,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曾經是,現在也是,以後還會是。英雄並不是那麼堅強那麼勇於抗爭,也可以是沉重的,令人惋惜的。我也不忍心在故事裡給他安排這樣一個泯為眾人的結局,就這樣吧。
他的生活,就像用隸書寫出的人字,一撇一捺,簡簡單單的兩筆,卻能壓得他一輩子彎著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