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媽媽,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
雖然背地裡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太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麼事。我的家裡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係。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安,擠得我沒有餘地翻身,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鑽過去的……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痲煩的事情。
玩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的,但一坐下,我就記得繪圖的《山海經》。
大概是太過於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是怎麼一回事。
我還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後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
「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這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罷,我終於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