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我很高興有這麼個機會面對青年的觀眾,面對青年的朋友們,我是一個作家,同時也是一個癌症患者,曾經是重度抑鬱症患者,我曾經有很多天,就是有一個時間段,每天都會在想著一句話,叫活著比死更艱難,可是我每天都會去想辦法在腦海裡頭抹掉這句話。
從2000年起我吃抗抑鬱的藥,還要吃抗癌藥,所以我記憶力也很不好,我集中注意力也不行,所以我今天就是首先請求你們,要傳遞你們的正能量,你們要幫助我完成這次演講。我父母是軍人出身,我五歲的時候,跟著父母住在一個叫做內伶仃島的軍事要塞,沒有多少小朋友,也沒有老百姓,整天就站在海邊發獃。那時候的大海,我可不像你們那樣子覺得大海多麼的浪漫,我其實覺得大海很可怕,是灰色的,而且我覺得很孤獨,因為天地之間就這麼一個八歲多的小孩,我也不知道我活著要幹嘛。我就記得那時候我們自己覺得,我們最好十八歲之前就要去為國壯烈犧牲,當烈士,沒想過十八歲以後我會幹什麼,就是這麼的一個荒涼和這麼一個比較蒼白的單調的童年。然後到了十四歲的時候,我突然長了一個血管瘤,我父親正好要去幾百里地以外的地方開會,所以我爸就說,你自己去找醫生看吧。然後那主任一看就說是血管瘤,要開刀,我就愣了,因為我身邊沒有人,也沒有父母,我正猶豫的時候,這個主任就說,你十四歲了,都是大人了,你可以當兵了,你一定會很勇敢的。主任這麼一說我就覺得我得上手術台,我如果不上手術台,我不就不勇敢了嗎,我就上了手術台。他們拿大人的刀子,包括那個針線來縫我,就很疼,我就感覺到他捏著我的皮,在這裡就是錐鞋底一樣的,就是要縫上。但是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害怕,我就覺得我自我感覺還挺好,我覺得你看我真的能當兵了,我真的可以上戰場了。
自從這次開完刀以後我就發現我開始消瘦,而且慢慢生病,我就住院,一住就住半年,別人都認識這個小孩了,就說這個小孩還在這住啊,八一也在這兒,十一也在這兒,元旦也在這裡。然後到了春節的時候,有個阿姨挺可憐我的,就說蘭妮,你到我家去包餃子去吧。然後我說我不去,因為我自尊心很強,我覺得我不要你們來可憐我,我自己安慰自己說,我挺堅強的,我要自強自立,我們那醫院的附近,我站在我住的那個病房就可以看到那個太平間,我沒事的時候,我就在那裡看太平間。一看到太平間門開了,我就心想又有人進去了,什麼時候棺材弄出來了,我就根據棺材的大小,就是這個棺材紅一點,那可能這個人家裡頭的人對他好一點,如果這個棺材看起來差一點,那可能這個是一個小一點的人,我每天沒事幹就幹這個,然後到了病越來越重了,就送到大醫院。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先是一種聽到是老人家的哭聲,好像是哭兒子,然後到了下半夜又是一個女人很悽厲地哭聲,是哭丈夫的。我坐在那裡就睡不著,你會覺得這個環境給你的都是一些很負面的東西,都是一些很恐懼的東西。
因為當時省裡頭只有三個內分泌專家,發現我是嚴重的甲低,醫生就跟我講,看來你是治不好了,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工作了。我說我去考大學吧,他說你根本不可能考大學,即使考上了,你也不可能學下來,就等於給我宣判了無期徒刑,工作你也不可能工作了,上學也不可能上學,我能幹什麼呢,於是我就看書。我有時候在地上看到一張紙,我就會撿起來看看這是什麼,要把它讀完。有時候那個機遇它真的是在你想像不到的時候就出現了,有一天就是這個城市,它要舉辦一個青年(文學)培訓班,我就去了。我記得人家都有作品,都在那裡討論,我什麼都沒有,後來我心想也不能太丟人,也得交一篇上去,結果沒想到那個短篇小說寫完居然就發了,我還獲了當年廣東省的新人新作獎,這樣子一下子我居然也有工作了。那時候他們就笑說:「李蘭妮啊,你正在往成功的路上,康莊大道,正往前奔呢。」我那時候真就覺得好像我挺能耐的,但是那時候我很消瘦,我覺得我每天都起不來,而且我低燒,咳嗽。
然後到了2000年的春節,我媽突然找我談話,她說,我希望你趁著春節假期到腫瘤醫院去看一下,你這裡有一個疙瘩。因為我開過兩刀,然後我媽媽就偷偷告訴我弟弟,說其實你姐姐前兩次都是癌,我先生一聽就很憤怒,就說哪有這樣子瞞了十年的。我先生是大學的教授,他說不應該隱瞞。我嗓子不好也是因為化療,化療破壞了很多系統,結果我去了以後,那個專家一摸就說你別走了,馬上住院做檢查,過兩天就開刀。我很樂觀,去做手術前那個護士要剃掉差不多四分之一(頭髮),我說你能不能稍微弄少一點,我過幾天還要跟導演討論劇本的,那個老護士就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因為她可能是覺得沒見過這麼不怕死,這麼傻的人。我是一點多鐘才推出來的,第二天我就跟我先生講,我說你們各忙各的,不用管我,我說我自己可以。到了半夜大概兩三點鐘,我餓得不得了,我就摸了一塊蘇打餅乾,嚼一嚼,蘇打餅乾不是很尖,就正好卡在我嗓子那裡,我自己因為管子都插滿了,我不能動,我就硬憋著那個,卡著我這個嗓子,一直憋到早上,最後我就把管子全拔了,所有的什麼檢測的管子,包括打吊針的管子我都拔了,我心想我不怕死,大不了就一個死嘛。我就覺得我活著得有尊嚴,我又不願意給別人添痲煩,哪怕是自己的家人,哪怕是朋友。結果我拔了管子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下著雨,我站在視窗那個地方,遠遠地可以看到那個大馬路,有個女的就騎著腳踏車,風也大,雨也大,又是最冷的天,很費力地在那裡蹬。我心想這個女的上班族,她可能覺得自己很辛苦,但是我想她一定不知道,在遠遠的癌症病房一個視窗,其實也有人很羨慕她,因為畢竟她可以健康地工作,她可以回到家裡,她還可以有美好的前途。我很快就發現又要開兩刀,這時候我就覺得我有點頂不住了。
我癌症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是這時候我出現了抑鬱狀況。那時候我不知道我是抑鬱,我就去深圳北大醫院看病。醫生首先就問我說,「你連續失眠?」我說「是」。他說「你有沒有覺得做什麼事情都很沒意思?」我說「有啊」。然後他說「你有沒有想自殺?」我說「沒有」。他就說「你要小心,你可能會是抑鬱症。」癌症我都沒有哭過,我說我化療化了五個階段,我都沒有哭,我怎麼可能抑鬱。然後醫生說,「我告訴你,越是堅強的人,最後扛不住的時候,他垮得越徹底。」我說我不相信,全省人民都抑鬱了,都不可能我李蘭妮抑鬱。我說李蘭妮唯一的優點就是堅強樂觀,我說我從小就是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我說你這樣子很傷我自尊。但是到了2003年4月份的時候,我真的就扛不住了,我總夢見死去的一些人在給我說話。我記得非常清楚,4月1號那天上午我去看醫生,下午我就聽說張國榮自殺了,然後當時心裡頭就一緊,我心想,抑鬱還真的是個問題,就開始吃藥了。因為我一上就上的是一線的藥,那個藥吃一個星期的時候,它有加倍自殺的風險,沒有人跟我講,我吃起來比我吃化療藥還難受。有一天就覺得我扛不住了,我寫好了遺囑,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告訴自己,李蘭妮,你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你如果死了的話,第一是逃兵,第二對不起所有關心你的人。然後到了那種發狂的時候,我會自己抓住屋子的東西,我就在喊,「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我就扛,扛了一個月以後就緩過來了。到一年的時候,醫生就告訴我說「你啊,是那個雙向的,就是躁狂加抑鬱」。以後我想起來,我確實抑鬱症一發作的時候,半夜十一點半我會到樓上,就十六樓的天台,它就這麼窄窄的這個圍欄,一邁就出去了。我就爬上去,就這麼短,我站在那裡,然後把腳伸出去,我會做一個這樣子的動作,我很想飛起來,很想飛到天空裡頭去,而且越是黑夜,下著陰雨,很滑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不是自殺,我是不小心摔下去了,那不就沒有罪名了嗎。後來我想其實那個可能就是躁狂,我就老老實實吃抑鬱症的藥。
我的病情平復了()以後,很多人問我,其實有很多人有抑鬱症,或者懷疑自己抑鬱症,他們找不到合適的書。我心想,我應該梳理一下自己的精神脈絡,為什麼像我這麼一個人會得抑鬱症呢?我就把當時翻譯過的所有國外的有關談抑鬱症,教抑鬱症的書都看遍了。我開始寫《曠野無人》,寫著寫著,我就害怕,因為寫著寫著它就會復發,我要不要寫下去呢?因為每一個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都有他的使命,你必須找到你的使命。有時候你未必知道你的使命是什麼,但是有時候在最困難的時候,在你最低谷的時候,在你退到曠野的時候,在你曠野無人,只有一種零,只有無底的那種黑暗的時候,你會摸著自己的心想我在這個世上的使命是什麼,我得了癌症又得了抑鬱症,然後還不死,我就應該把它寫出來。這可能是我的使命,我經歷過這麼多的災難,等於是用我的生命寫這麼一個東西,我希望它展示給將來的醫生看,給所有的人看,為了你們後來的人能夠活得更健康,能夠活得更平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