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進一在大學畢業後就作助教。三年的工夫,他已升為講師。求學、作事、為人,他還象個學生;畢業、助教、講師,都沒能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在大學畢業的往往象姑娘出嫁,今天還是靦腆的小姐,過了一夜便須變為善於應付的媳婦。進一不這樣。直到作了講師,他的衣服仍舊是讀書時代的那些,衣袋裡還時常存著花生米。他不吸菸,不喝酒,不會應酬,只有吃花生米是他的嗜好。
作了講師,他還和學生們在一塊去打球和作其他的運動與操作。有時候,他也和學生們一齊站在街上吃烤紅薯,因此,學生們都叫他闞大哥。課後,他的屋裡老擠滿了男女同學,有的問功課,有的約踢球,有的借錢,有的談心。他的屋子很小,可是收拾得極整齊清爽。門外鋪著一個破痲袋,同學們有踏了泥的,必被他勒令去在痲袋上擦鞋底。小几上有個相當大的土磁花瓶,沒有花,便插上幾根青草,或一枝樹葉。女同學們時常給他帶來一點花。把花插好,他必親自把青草或樹葉扔在垃圾箱裡去。他幾乎永遠不支使工友,同學們來到,他總是說一聲:「請不要把東西弄亂,我給你們提開水去。」
雖然接近同學,他可是永遠不敷衍他們。他授課認真,改卷認真,考試認真,因此,他可就得罪了一小部分不用功的學生。在他心裡,凡是按規矩辦理,就是公正無私,而公正無私就不應當引起任何人反感。他並不因為恨惡誰,才叫誰不及格。同時,他對不及格的學生表示,他極願特別幫助他們在課外補習;因為給他們補習功課,而犧牲了他自己的運動時間也無所不可。通融辦理,可是,絕對作不到。這個公正無私的態度與辦法,使他覺得他可以暢行無阻,可以毫不費心思而致天下太平。所以,他一天到晚老是快活的,象個無憂無慮的小鳥兒。
但是當他升為講師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個兒的快樂,象孤獨的一枝美麗的花,是無法攔阻暴風雨的襲來的。好幾位與他地位相等的朋友,都爭那個講師的位子,他絲毫沒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更不想去向誰說句好話,或折腰。他以為那是極可恥的事。
聘書落在了他的手中。這,惹惱了競爭地位的同事們,而被他得罪過的同學也隨著興風作浪。他幾乎一點也不曉得,假若聘書落在別人的手中,他一定不會表示什麼不滿意,聘誰和不聘誰是由學校當局作主啊。所以,聘書到了他自己手中,他想別人也無話可說。可是慢慢的,女同學們全不到他的屋中來了;又過了一個時期,男同學也越來越少了。沒有人來,正好,他可以安靜地多讀點書,他想不到風之後,會有什麼大雨下來。謠言都已象熟透了的櫻桃,落在地上,才被他拾起來。他有許多罪過;貪玩不好;教書,巴結學校當局,行為有乖師道。聯絡學生……還有引誘女生。
他是個粗壯而短矮的人,無論是立著還是躺著。他老象一根柏木樁子似的。模樣長的不錯,而臉色相當的黑;因此,他內心的爽朗與眉眼的端正都遮上了一片微黑的薄雲。好象幫助他表示愛說話似的,他的嘴特別大。每當遇到困難問題,他的大嘴會向左邊——永遠向左邊——歪,直到無可再歪,才又收回來。歪完了嘴而仍解決不了問題,他的第二招是用力的啃手指甲,有時候會啃出血來。
謠言的襲擊,使他歪了幾小時的嘴,而且咬破了手。最後,他把嘴角收回,對自己說:「扯淡!辭職,不幹了!」馬上上了辭職書。並且,絕對不見一個朋友,一個學生。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用不著宣傳。
辭呈被退回來,並且附著一封慰留的信。
把檔案念了兩三遍,他又歪了嘴,手插在褲袋裡,詳細的打主意。大約有十分鐘吧,他的主意已打定:「謠言總是謠言。學校當局既不信謠言,而信任我,再多說什麼便是故意的羅嗦!算了吧,」對自己說完了這一套,他打開了屋門與窗子,叫陽光直接射到他的黑臉上;一切都光亮起來。極快的買來一包花生米,細細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時候,嘴向左邊歪了去。又想起個主意來,趕快結婚,豈不把引誘女生的謠言根本杜絕?對的。他給表妹董秀華打了電報去。他知道,秀華表妹長得相當的清秀,而脾氣不大很好——小氣,好吵嘴。他想,只有他足以治服她的小嘴;絕對不成問題。他還記得:有一回——大概有五六年了吧——他偷偷吻了她一下,而被她打了個大嘴巴子,打的相當的疼。可是他禁得住;再疼一點也沒關係。別個弱一點的男子大概就受不了,但是他自己毫不在乎,他等著回電。
等了一個星期,沒有回電或快信。他冒了火。在他想,他向秀華求婚,拿句老話來說,可以算作「門當戶對」。他想不出她會有什麼不願意的理由。退一步講,即使她不願接收他,也該快點回封信;一聲不響算什麼辦法呢?在這一個星期里,他每天要為這件不痛快的事生上十分鐘左右的氣。最後他想寫一封極厲害的信去教訓教訓秀華。歪著嘴,嚼著花生米,他寫了一封長而厲害的信。寫完,又朗讀了一遍,他吐了口氣。可是,將要加封的時候,他笑了笑,把信撕了。「何必呢!何必呢!她不回信是她不對,可是自己只去了個簡單的電報,人家怎麼答覆呢?算了!算了!也許再等兩天就會來信的。」
又過了五天,他才等到一封信——小白信封,微微有些香粉味;因為信紙是淺紅的,所以信封上透出一點令人快活的顏色。信的言語可是很短,而且令人難過:「接到電報,莫名其妙!敬祝康健!秀。」
進一對著信上的「莫名其妙」楞了十多分鐘。他想不出道理來,而只覺得婦女是一種奇怪的什麼。買了足夠把兩個人都吃病的花生米,他把一位號稱最明白人情的同事找來請教。
「事情成功了。」同事的告訴他。
「怎麼?」
「你去電報,她遲遲不答,她是等你的信。得不到你的信,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催你補遞情書啊。你的情書遞上,大事成矣。恭喜!恭喜!」
「好痲煩!好痲煩!」進一啼笑皆非的說,可是,等朋友走後,他給秀華寫了信。這是信,不是情書,因為他不會說那些肉痲的話。
按照他的想法,戀愛、定婚、結婚,大概一共有十天就都可以完事了。可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便乾脆。秀華對每件事,即使是最小的事,也詳加考慮——說「故意痲煩」也許更正確一點。「國難期間,一切從簡,」在進一想,是必然的。到結婚這天,他以為,他只須理理髮,刷刷皮鞋,也就滿夠表示鄭重其事的了。可是,秀華開來的定婚禮的節目,已足使兩個進一暈倒的。第一,他兩人都得作一套新衣服,包括著帽子、皮鞋、襪子、手帕。第二,須預備二三桌酒席;至不濟,也得在西餐館吃茶點。第三,得在最大的報紙的報頭旁邊,登頭號字的啟事。第四,……進一看一項,心中算一算錢,他至少須有兩萬元才能定婚!他想乾脆的通知秀華,彼此兩便,各奔前程吧。同時,他也想到:勞民傷財的把一切籌備好,而親友來到的時節誰也說不清到底應當怎樣行禮,除了大家唧咕唧咕一大陣,把點心塞在口中,恐怕就再沒有別的事;假若有的話,那就是小姐們——新娘子算在內——要說笑,又不敢,而只扭扭捏捏的偷著笑。想到這裡,他打了個震動全身的冷顫!非寫信告訴秀華不可:結婚就是結婚,不必格外的表演猴兒戲。結婚應當把錢留起來,預備著應付人口過多時的花費。不能,不能,不能把錢先都化去,叫日後相對落淚。說到天邊上去,他覺得他完全合理,而表妹是瞎胡鬧。他寫好了信——告訴她彼此兩便吧。
好象知道不一定把信發出去似的,也沒有照著習慣寫好信馬上就貼郵票。他把信放在了一邊。秀華太痲煩人,可是,有幾個不羅嗦的女子呢?好吧,和她當面談一談,也當更有效力。
預備了象講義那麼有條理的一片話,他去找秀華。見了面,他的講義完全沒有用處。秀華的話象雨里的小雹子,東一個,西一個,隨時閃擊過來;橫的,斜的,出其不意的飛來,叫他沒法順暢的說下去。有時候,她的話毫無意義,回答也好,不回答也好,可是適足以擾亂了進一的思路。最後,他的黑臉上透出一點紫色,額上出了些汗珠。「秀華,說乾脆的,不要亂扯!要不然,我沒工夫陪你說廢話!我走!」
他真要走,並不是嚇嚇她,也沒有希望什麼意外的效果。可是,秀華讓步了。他開始對著正題發言。商談的結果:凡是她所提出的辦法,一樣也沒撤銷,不過都打了些折扣。進一是爽快的人,只要事情很快的有了辦法,他就不願多爭論。而且,即使他不惜多費唇舌,秀華也不會完全屈服;而弄僵了之後,便更痲煩——事事又須從頭商討一遍啊。他們定了婚,結了婚。
在進一想,結婚以後的生活應當比作單身漢的時候更簡單明快一些,因為自己有了一個幫忙的人。因此,在婚前,他常常管秀華叫作「生活的助教」。及至結了婚,他首先感覺到,生活不但不更簡單一些,反而更複雜的多了。不錯,在許多的小事情上,他的確得到了幫助:什麼縫縫鈕扣,補補襪子呀,現在已經都無須他自己動手了。可是,買針買線,還得他跑腿,而且他所買的總是大針粗線,秀華無論如何也不將就!為一點針線,他得跑好幾趟。痲煩!痲煩得出奇!
還有秀華不老坐在屋裡安安靜靜的補襪子呀。她有許多計畫,隨時的提將出來。他連頭也不抬,就那末不著痕跡的,一邊挑花,或看《婦女月刊》,一邊的說:「咱們該請王教授們吃頓飯吧?你都不用管!我會預備!」或者「咱們還得買幾個茶杯。客來了,不夠用的呀!我已經看好了一套,真不貴!」
進一對抗戰是絕對樂觀的。在婚前,只要一聽到人們抱怨生活困難,他便發表自己的意見!「勒緊了肚子,沒有過不去的事。我們既沒到前線去作戰,還不受點苦?民族的復興,須要經過血火的洗禮!哼!」他以為生活的困難絕對不足阻礙抗戰的進行,只要我們自己肯象苦修的和尚那麼受苦。他的話不是隨便說的,他自己的生活便是足以使人折服的實例。因此,他敢結婚。他想,秀華也是青年,理應明白抗戰時所應有的生活方式。及至聽到秀華這些計畫,他的嘴歪得幾乎不大好拉回來了。秀華已經告訴他好幾次,不要歪嘴,可是他沒法矯正自己。他想不到秀華會這麼隨便的亂出主意。他可是也不便和她爭辯,因為爭辯是吵架的起源。
「別以為我愛化錢請貴客,」秀華不抬頭,而瞟了丈夫一眼,聲音並沒提高,而腔調更沉重了些,「我們作事就得應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們!」
進一開始啃手指甲。他頂恨應酬。憑自己的本領掙飯吃,應酬什麼呢?況且是在抗戰中!但是他不敢對她明言。她是那麼清秀,那麼嬌嫩,仿佛是與他絕對不同的一種人。既然絕對不相同,她就必有她的道理。在體格上,學識上,他絕對相信自己比她強的。他可以控制她。但是,無論怎樣說,她是另一種人,她有他所沒有的一些什麼。他能控制她,或者甚至於強迫她隨著他的意見與行動為轉移。可是,那並不就算他得到了一切。她所有的,永遠在他自己的身上找不到。她的存在,從某一角度上去看,是完全獨立的。要不然,他幹麼結婚呢?
他只好一聲不響。
秀華挑了眼:「我知道,什麼事都得由著你!我不算人!」她放下手中的東西,眼中微濕的看著他,分明是要挑戰。
他也冒了火。他絲毫沒有以沉默為武器的意思。他的不出聲是退讓與體諒的表示。她連沉默也不許,也往錯里想,這簡直是存心慪氣。還沒把言語預備好,他就開了口,而且聲音相當的直硬:「我告訴你!秀華!」
夫妻第一次開了口戰。誰都有一片大道理,但是因為語言的慌急,和心中的跳動,誰都越說越沒理;到後來,只求口中的痛快,一點也不管哪叫近情,何謂合理;說著說著,甚至於忘了話語的線索,而隨便用聲音與力氣繼續的投石射箭。
經過這一次舌戰,進一有好幾天打不定主意,以後是應該更強硬一點好呢?還是更溫和一點好呢?幸而,秀華有了受孕的徵兆,她懶,臉上發黃,常常嘔吐。進一得到了不用說話而能使感情濃厚的機會,他服侍她,安慰她,給她找來一些吃不吃都可以的小藥。這時候,不管她有多少缺點,進一總覺得自己有應當慚愧的地方。即使鬧氣吵嘴都是由她發動吧,可是她現在正受著一種苦刑,他一點也不能分擔。她的確是另一種人,能夠從自己的身中再變出一個小人來。
看著她,他想像著將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樣子:頭髮是黑的,還是黃的;鼻子是尖尖的,還是長長的?無論怎麼想,他總覺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愛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愛的。
在婚前,有許多朋友警告過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小人比大人更會化錢。他不大相信。他的自信心叫他敢挺著胸膛去應付一切困難。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沒有什麼財產。他知道困難是難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個人在抗戰中,他想,是必須受些苦的。他不能因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別的。教育是神聖的事業。假若他為生活舒服而放棄了教職,便和臨陣脫逃的一位士兵一樣。同時,結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個人必須為國家生小孩,養小孩,教育小孩。這樣,結婚才有了意義,有了結果。在困苦中,他應當挺著胸準備作父親,不該用皺皺眉和嘆氣去迎接一條新生命。困難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唯其有困難,敢與困難搏鬥,仿佛才更有意義。
可是,金錢到手裡,就象水放在漏壺裡一樣,不知不覺的就漏沒有了。進一還是穿著那些舊衣服,還是不動菸酒,不虛化一個錢。可是一個月的薪水不夠一個月化的了。要糊過一個月來,他須借貸,他問秀華,秀華的每一個錢都有去路,她並沒把錢打了水飄兒玩。
他不肯去借錢,他甚至看借錢是件可恥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麼渡過一個月去呢?他不能叫懷孕的婦人少吃幾頓飯!
他向來不肯從別人或別處找來原諒自己的理由。不錯,物價是高了,薪水太少,而且自己又組織了家庭。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來的,象二加二等於四那麼顯明。可是,他不肯這麼輕易的把罪過推出去。他總認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對,才出了毛病。或者僅是自己完全不對,因為若把罪過都推在秀華身上去,自己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秀華有一點錢便給肚中的娃娃預備東西。小鞋,小襪,小毛衣,小圍嘴……都做得相當的考究,美觀。進一很喜歡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聽細毛線和布帛的價錢,他才明白,專就這一項事來說,他的月薪當然不夠化一個月的了,由這一點,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產以後的費用;大概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接生的化費呢!秀華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勸她少給娃娃預備東西,也不敢對她說出生娃娃時候的一切費用。她需要安靜,快樂;他不能在她身體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精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頭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並沒作錯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秀華的娘家相當的有錢,她叫進一去求母親幫忙。他不肯去。他從大學畢業那一天,就沒再用過家中一個錢。那麼,怎好為自己添丁進口而去求岳母呢。他的嘴不是為央求人用的。
這,逼得秀華聲色俱厲的問他:「那麼,怎麼辦呢?」
進一慘笑了一下:「受點苦,就什麼事都辦了!」
為證明他自己的話合理,進一格外努力的操作。他起得很早,把屋裡屋外收拾得頂整潔,仿佛是說:「你看,秀華,貧苦並無礙於生活的整潔呀!」同時他在一個補習學校兼了鐘點。所得的報酬很少,可是他滿臉笑容的把這一點錢遞在秀華手中:「秀華,別著急,咱們有辦法,咱們年輕輕的,肯出點汗,還能教貧窮給捉住嗎?是不是,秀華?」
秀華很隨便的把那一點錢放在身旁,一語未發。進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後實在忍不住了,才低聲的,懇切的說:
「華!我知道這一點錢太少,沒有什麼用處。可是,積少成多,我再去想別的法子呀。比如說,我可以寫點稿子賣錢。」「寫稿子!」秀華冷淡的問。
「嗯!」進一想了一會兒:「是這樣,秀華,我盡到我的心,賣盡我的力,去弄錢。可是弄錢只為解決生活,而不為弄錢而弄錢。因此,我去兼課,我寫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還為教書與作文章有益於別人的事。假若,你以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發國難財,除了弄錢別無意義,你就完全把我看錯了!我希望你把我憑良心掙下來的每一個錢,都看成我的愛,我的勞力,我的苦心的一個象徵。你要為這樣的錢吻我,誇讚我,我才能得到鼓勵,要更要好要強,象一匹駿馬那樣活潑有力,勇敢熱烈!能這樣,我們倆便是一對兒好馬,我們還怕拖不動這一點困苦嗎?笑!秀華!笑!發愁,苦悶,有什麼用處呢!」
秀華很勉強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簡單的縮斂成很短的,沒有頭尾的幾句話:「什麼也沒有,沒有交際,沒有玩耍,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來,都叫你臉紅。沒有好茶葉,漂亮的點心,沒有香菸……甚至於沒有夠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們也該知道現在是抗戰時期呀。他們知道這個,就該原諒咱們。假若咱們是由發國難財而有好茶好香菸好茶杯給他們享受,他們和咱們就都沒有了良心,你說是不是?秀華,打起精神來,別再叫我心裡難過!」
秀華沒再說什麼,可是臉上也並沒有一點笑容。進一也不敢再多講,他知道話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掃地,以免彼此對愣著。雖然如此,屋中到底還是沉靜得難堪。一位朋友來給解了圍。進一的迎接朋友是直爽而熱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沒茶,他乾脆說沒有。假若沒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弄了來。
這位朋友是來求他作點事。在婚後,正如婚前,進一有求必應的。特別在婚後,他仿佛是故意的作給秀華看:「你說咱們不會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來求我呀!彼此幫忙才是真朋友,應酬算什麼呢!」
三言兩語,朋友把事情說清楚;三言兩語,進一說明了他可以幫忙。然後,他三步當作兩步的去給友人辦理那件事。
把事情辦成,他給了友人回話,而後把它放在腦子後頭——進一永遠不愛多說怎樣給別人幫忙的經過;幫忙是應該的,用不著給自己宣傳。
過了幾天,他已經幾乎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友人來了,給他道謝。一邊說著話,友人順手的放下一筒兒炮台煙。
「喝!炮台!」進一笑著說。「幹什麼?」
「小意思!」友人也笑了笑。「送給你的!」
「我不吸菸!」進一表示不願接收禮物。
「留著招待朋友。遇到會吸菸的。你送他一枝,一枝,他也得喜歡!」說罷,友人就搭訕著告辭了。
送客回來,他看見秀華正拿著那筒煙細細的看呢,倒仿佛從來沒看見過的樣子。
「秀華!」進一笑著叫。「給他送回去吧,反正咱們倆都不抽菸。憑咱們這破桌子爛板凳,擺上這麼一筒煙也不配合!」「你掂一掂!」秀華把筒兒舉起來。
「幹嗎?」
「不象是煙,煙沒有這麼沉重!」
進一接過煙來,掂了一掂。掂了一小會兒,「不是香菸!可也不能是大煙吧?」說著,他把筒的蓋兒掀開。「錢!」「錢?」秀華探著脖子看。「多少?」
「管他多少呢,我馬上給他送回去!」進一頗用力的把蓋兒蓋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等等!」秀華立了起來。「到底是怎回事?」「他托我給說了個情,我給辦到了。沒費我一個銅板,幹嗎送我錢呢?」進一又把嘴歪到左邊去。
「大概事情不那麼簡單吧?」秀華慢慢的坐下。「求你的事必不象他說的那麼容易。人家求你,你仿佛吃了蜜,連事情還沒弄明白就一勁兒點頭!」
「管它呢,反正我不能收這點錢!」
「這點錢,他應當給,應當多給!」
「秀華!」進一的臉上很不好看了。「這是賄賂!一文錢也是賄賂!」
說完,進一又要往外走。
從外面進來個二十歲上下的學生,走得慌速,幾乎和進一碰個滿懷。
「闞先生!」學生的眼中含著淚。
「怎麼啦?丁文!」進一關切的問。
「弟弟急性盲腸炎!入院得先交一千,動手術又得一兩千!他疼得翻滾,我沒錢!我們的家在淪陷區!先生,你救命!」丁文把話一氣說完,一下子坐在了小凳上,頭上冒出大汗珠子。
「嗯!」進一手中掂著那()個香菸筒,打主意。他好象忘了筒里裝的是錢,而忽然的想起來。「等我看看!不要著急!」他打開煙筒,把一卷塞得很結實的鈔票用力扯出來。極快的他數了一數。「嘿,整三千!丁文,這不是好來的錢,你願意用嗎?」
丁文幾乎象搶奪似的把一卷票子抓在手中。「先生,人命要緊!」他噗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起來,沒再說什麼,象箭頭兒似的飛跑出去。
進一把嘴歪到一邊,向門外發愣。
「進一!」秀華含著怒喊叫,「我不久也得入醫院,也得先交一千,也得化一兩千醫藥費!你怎麼不給我想一想呢?你從哪裡再弄到三千元呢?」
進一慢慢的走過來,輕輕的拍了兩下秀華的肩。「華,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必有辦法。無論什麼吧,咱們的兒女必要生得乾淨!生得乾淨!」